海间

第十三章

三条宗近策马向前驶去，浩浩荡荡的队伍跟在他的身后。起先是王室成员，然后是一众臣属，再来是他国的人马。猎场选用的林地十分广袤，树丛茂密，野物众多，在它的周围还连着稀疏的草甸与河川。当号角声呜呜响起，他们全部进入这一带后，原本声势浩大的马儿嘶鸣声和大部分马蹄声便没入了苍茫的绿色林海，无影无踪；剩下的人则是径直进入了河流一带。

秋高气爽，地上的落叶积攒了厚厚一层。火已经点燃了，大锅里的水很快就沸腾了起来。不断有亲信策马将主人猎到的猎物送回，负责记录的书记官下笔如飞，并高声报出入囊的猎物。宰割时的血腥气顿时弥漫了这一小块地方，好在风一吹气味就散得干干净净。

去皮拔毛后的可食用野味被洗濯干净，串上了烤架。油脂的香味很快就飘散了出来，伴随着浓烈的香料气息。厨工们忙于准备狩猎结束后的宴饮，与此同时，前去林场采撷菌子的人手也回来了一批。肥美的可食用菌类被撕碎，撒到了烤得滋滋作响的肉块上充作调味。

三日月宗近与小狐丸无疑是猎得最多的，两人的数目在交替上升；鹤丸国永紧随他们俩之后，再下面则是烛台切光忠和今剑；三条宗近虽然数量不多，也是猎到了一只野雁。林子里时不时有隐隐的响声呼啸着传来，惊起了一片飞禽。

烛台切光忠放下了弓箭，无言地看着被今剑的枪响声惊飞的松鸡，不知有多少人现在和他一样无比郁闷却又发作不得。他纵马向更深处驰去，偶尔能在密密的林间能用余光瞥见一小片彩衣，那是同在狩猎的他人。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所有人彼此之间互相回避，以免产生猎物所有权上的纠纷——若是真的猎中了同一只，就按照箭射中部位来决定归属。

林子越发茂密，遮天的大树挡在了大半秋日。吸入鼻中的气息越发生涩，这时烛台切光忠发现了一只蜷缩在树后似是在沉睡的狐狸，一身火红的皮毛相当漂亮厚实。他跳下马，小心地移动到了他身边，张弓搭箭瞄准了它的脖子，避免损坏毛皮的完整。他屏住了呼吸，正在长箭离手的同时，却听到了一阵急促、昭示着紧急事态的号角声呜呜响起。

他心中一凛，跳上马便向回奔走。视野渐渐变得开阔，他也渐渐看到了更多的人，听到了忧心忡忡的议论和惊呼。定睛一看，他看到了站在人群之中脸色发白、被两个侍卫反扭着手臂的鹤丸国永。而另一侧，三条的王族成员们全都跪在地上，看着躺在一块毯子上的三条宗近。他的衣服被划开了，一个宫廷医师正在快手快脚地替他包扎着伤口，旁边的纱布上都是鲜血。此情此景让他脑中一片空白，他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如同锈住了一般。

离国王最近的三日月宗近站了起来，他的手里握着一枝白色翎羽的长箭，小狐丸和他并肩共行。周围的人被兄弟俩的神色与威严压迫得默不作声，眼看着三日月宗近做了个手势。从鹤丸国永的马鞍边取出箭筒的侍卫将它呈递了上来，小狐丸从中抽出了一枝，和弟弟的手上做了比对，尤其仔细对照了沾血的箭簇末尾的国号铭文。

“一模一样，”复查完毕后，小狐丸看了一眼鹤丸国永，“带他下去。”

“不是我，我没有做那种事！”金色的眼睛里恢复了些许生气，鹤丸国永用力挣开了侍卫，他的亲信们已经尽数被拿下。他们拔出了腰间的长刀，纷纷横在了他的颈间，于是性命受到威胁的他不再动了。

“不是他干的。”三日月宗近简短地说道，他看向了比自己高出些许的小狐丸。

浩大的狩猎被强制中断，三条宗近被紧急送回王宫疗伤。宫廷中一片愁云惨雾，暗流涌动。光是善后就已经让他焦头烂额，深夜已至，三日月宗近回到了自己的住所，只觉得浑身上下无一处不酸痛。身体如同散了架一般，今天一天下来，身心受到的皆是难以承受的折磨。

“殿下……”亲信之一小心翼翼地端来了提神的烈酒，他接过后一饮而尽。辛辣的火焰从舌头燃烧到身体里，他捏住了酒杯，将它骨碌碌地掷到了木盘中。

“殿下，您不在的时候有九个国家的使者过来询问相关事宜，也有提出抗议的。我们在尽量好好招待后送走了，并没有起冲突，”另一个读着记录，“有两位说明天会再来。”

三日月宗近用力捏着太阳穴，迄今为止唯一能给自己一些安慰的就是父王暂时性命无忧。这时他听到了抱怨：“分明就是就是冲着您来的！栽赃给和您关系最亲密的人，这次的围猎又是您主办——”

他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的话。这时被派去监视牢狱的心腹回来了，三日月宗近问道：“他怎么样了？”

“目前仍然被关在地牢里，情况很不好。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他组织着措辞，“小狐丸殿下没有用刑逼供，只是断去了水和食物，我听说到现在他滴水未进。他看得很严，禁止任何人与他碰面。”

看到了三日月宗近的脸色，他跪了下去：“我已经想尽办法，小狐丸殿下始终不肯松口，说是就算您亲自去他也不会网开一面。殿下，您现在确实不宜轻举妄动，万一被有心之人说成‘串供篡位’——他们已经在这样传了。如果您都无法自保，拿什么去救他呢？”

“其他盟国，还有五条那里怎么说？”三日月宗近站了起来。

“信已经送出了，不过，无论怎样的处理应该都会寒心，”一直没开口的一位低声说道，“您要是保不住他，投靠我们这里的势力也许会纷纷倒戈，我们的实力会被大大削弱；即便保住了，我们也没办法解释再维持之前的局面，相当于告诉他们会随时成为被对面栽赃陷害的棋子，连您亲密的‘枕边人’也不是例外。”

三日月宗近忽然笑出了声，声音极为苦涩：“随便谁都能射出的一枝羽箭，就这样挑了一个时机，然后正中了那最为脆弱的一点。所有人都在忙着维系好不容易谋取的平衡，这真是，真是……”

“陛下他怎么说？”察觉到了三日月宗近话里罕有的颓然之意，他们连忙转变了话题。

“父王的怒火可以将你我所站的这片土地灼烧殆尽，”三日月宗近用手掌平平地做了个划过空气的手势，苟延残喘的意识维系着头脑的清明，那双夜色的眸子里透出了带着悲伤的戏谑，“然后被我压了下去。他问我是不是他的儿子，我说是的，我是您的至宝，但他也是我的。”

“殿下！”被他的大胆举动惊呆了，侍从们不由自主地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三日月宗近看着话语和眼神里流露出担忧甚至于惊恐的他们，眼神里忽然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他扫视过向自己跪拜的心腹们，平静地命令道：“站起来，我不需要你们这样在我面前下跪。”

他的目光掠过了门前悬着的深蓝色纱帐上绘着的两轮金色新月和那一点，慢慢地盘腿坐到了精美的毯子上。在他面前的亲信们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三日月宗近闭上了眼睛，声音嘶哑：“在我再度恢复为‘我’之前，不要叫醒我。”

墙壁阴冷而厚实，地上铺着细碎的草茎，四周一片黑暗。鹤丸国永的胸口、手腕和脚踝都系着长长的锁链和镣铐，将他固定在石室中央。从低矮的天花板垂下了数根用于囚禁的铁索，然而目前偌大的地牢里只有他一人。他可以有不到三步远的活动距离，却只能维持着站立的姿势。干燥爆皮的嘴唇渴望着水的滋润，流出的血液将它粘在了一起。胃里传来了饥饿的疼痛，他不禁垂下了头。

身前的长廊隐隐约约传来了脚步声，油盘里逐渐燃起了火焰，那丝若有若无的亮光让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去追逐。随着亮起的灯盏越来越多，他们也越来越接近，于是他再次看到了小狐丸和他的亲信。

铁门被打开了。看到他们的手里拿着水罐，鹤丸国永勉强张开了嘴，忍耐下了血肉撕裂的刺痛。站到他身边的亲信一手按住他的下颌，另一只手将水罐按到了他的嘴边。清凉的水漫过了唇边，他大口地喝着，一部分甚至进入鼻腔，流过下巴，渗入领口，然而这时已经顾不上被呛的风险。银白色的发丝被清水沾湿了，小狐丸看着脸庞已经变得憔悴的他，面色沉静。

“殿下，”微弱的声音响起，鹤丸国永尝试着发出正常的声音，他看着面前的人，“求您帮我一个忙，请将这枚戒指带给三日月宗近，这是他的东西。”

“我不是奉命来处死你的。”他说道。

“我知道。”鹤丸国永看着手上那枚鲜红的戒指，对于自己的处境他有一种模糊的预感。他从未那样相信过三日月宗近，尽管相隔甚远，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连呼吸和心跳都与他融合在了一起。他隐藏的那份无力的彷徨、痛苦和脆弱都在面前一览无余，他期盼着能够给他一丝来自于自己的慰藉——哪怕仅仅是让他见到它，哪怕此刻站在身边的人是在欣赏自己的无能为力与颓废的模样。

想要证明自己是清白的心在这黑暗的地牢里毫无用途，没有人告诉他三条宗近的伤情，更没有人向他提起三日月宗近。独自在黑暗中思考的这段时间里，鹤丸国永已经设想了百十种可能。在这唯一的与外界有所交流的机会面前，他无法控制自己：“他还好吗？”

小狐丸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盯着那双金色的眼睛，站在面前的青年重复了无数次的清白与无罪。鹤丸国永凝视着他，听他说道：“只要他在，你就不会死。”

“不，他正在透支自己的力量和获取的信任，”鹤丸国永的胸口在不断起伏，小狐丸的目光越过神情激动的他，看向了涂抹着暗黑色血迹的墙壁，“不，不行，这样绝对不行……”

“他并没有失去什么。粟田口的大军正在集结，鬼丸国纲和一期一振已经瞄准了我们的国土，”小狐丸望着他，“他会作为主将出征，而我是督军，这是父王亲自下达的命令。”

鹤丸国永稍稍张开了双唇，然而他什么都说不出。小狐丸说完便离开了，徒留他一个人在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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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权谋的暗线我觉得伏笔已经足够，就不明写了，掰得太细碎的话也失去了意义。

《Sitar》是很受我偏爱的一篇文吧……我希望能带给它一个完整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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