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间

第十一章

王宫的花园里终年姹紫嫣红，园中亭子的内外都布置得极尽奢华。檐角包着金箔，石阶镶嵌着珠玉。地上供坐卧的席位由数张极为柔软的白狐毛皮缝制，周边缀着以玉石和金珠。旁边的手工编织地毯上则摆着一列昂贵的高底彩瓷盘子，里面盛着产自各地的名产佳肴。金制酒壶和水晶酒瓶里装着陈年佳酿，按照相配的菜品摆在其四周。

三条宗近侧坐在席上，他的下属离得很远，只有三日月宗近在他身边。他的心情看上去不错，连服侍的仆人们也斥走了，难得地自斟自饮。三日月宗近一言不发地坐在他身旁，并不碰面前的酒菜，也没有打扰他。

对自己这些年招致了比想象中要更多的嫉恨，三日月宗近心知肚明。他调查过袭击鹤丸国的势力来自何处，在毫无头绪之后就果断放弃了。倒不如说，在这权力漩涡的中心里，无论找出是谁，所得到的结果都毫无意义。看得见的和看不见的打击可以来自任何一方，可以是被自己和他联手打败的国家残党，是想打破同盟关系削弱小狐丸一方势力的权臣，是觊觎五条国金矿的那些野心家，还有可能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看着三条宗近面前的盘子，国王陛下也没有动面前的菜肴，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着酒。

三日月宗近不殚于在人前披露他与鹤丸国永的关系，尽管知道这会为他带来危险，他宁愿让他们在对鹤丸国永下手时心存一份对来自于自己的报复的考量。目前所能做的是尽可能地严密算计和保护着自己和所重视的人，在他养伤的时候，他已经逐步做出了一些安排。

他在第一时间里写了亲笔信，将五条国王子受伤而滞留国境的事告知了三条宗近，自然略去了是被自己所伤的事实。他向父王解释同盟国的王子在国境内重伤的事传出去有损名声，就自作主张接回了封地里秘密养伤，并由自己调差来龙去脉。这一步走得很险，好在他派去的亲信带回了准许的口信。倘若被谁抢先一步报上“勾结谋私”或是下令将鹤丸国永送去王城，事情无疑会变得麻烦得多。而这次在鹤丸国永好得差不多后，他们一起来到了王城，对这件事做出了正式的说明。三条宗近派人叫他中午只身来到花园，鹤丸国永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留在了三日月宗近在王城的固定居所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三条宗近放下酒杯，眼睛盯着一只流连于花丛中的蝴蝶。它敛起了翅膀，停在了一株盛开的花上：“如果你喜欢花卉，那就用心栽培，留心不要生出尖刺或毒藤。”

三日月宗近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心里想过许多，却无话可答，只能稍稍欠了欠身以示明白。紧接着的第二句话让他低头应允：“今年的围猎你来负责。”

一年一度的围猎是由三条的王室和贵族子弟们参加的大型活动，偶尔也有同盟国的成员和其他国家的使者参与。人员众多，耗资巨大，组织不易，既是向他国展示三条国力的机会，又是让年轻一代表现自己骑射才能的好时机。这个活动往往选在猎物丰美的秋季和那几个最为出名的林场里举行，而在王城附近，鹤丸国永遇袭的地点恰好就是其中之一。

他摆了摆手，招呼自己的儿子吃菜。三日月宗近这才拿起面前的盘子，他随意用了一些，察觉到三条宗近兴致寥寥后就适时地告辞了。

等回到宫殿，亲信们早已备下了饭食，通常这种共餐的传召并不会让人真的能填饱肚子。他们告知他鹤丸国永已经外出好一会儿了，说是去拜访今天上午刚到王城的长船国的烛台切光忠。对方是来观摩这次的围猎的，虽然他在小时候不慎卷入一场火灾，被落下的砖瓦烫毁了右眼，射箭和剑术依旧很出众。

“长船？”三日月宗近刚重复完就听到旁边的人说道：“他们是支持小狐丸的。烛台切光忠这次过来和那边联系得很紧密，住在他那里，不过也送了我们最基本的见面礼。”

他一边咀嚼食物，一边听着他们的讨论。这时他听到一个心腹打趣道：“不知道您的那朵花有没有能耐把他拉过来，烛台切光忠可是长船正式的王储，据说他在治国上的手段相当厉害。”

这个称呼让三日月宗近心中一凛，难免想起刚刚父王的警示之语，又疑虑起他是如何得知此事。他一向用人不疑，面前的亲信们固然有可能说漏嘴，自己的仆人里自然也混着父王和兄弟们的耳目。他本来不应过于在意，只是忽然被这样刺了一下，心口骤然发堵。

虽然已经失去了食欲，他依然为了身体而在进食。三日月宗近端起碗饮下几口汤，然后说道：“今年由我组织围猎，明天诏书就会送来，你们各自准备一下。”

惊讶声此起彼伏，他们随即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国王陛下如此安排的用意。三条宗近在前年让小狐丸办过一次围猎，去年则提前宣布更换主办。那时他们几个兴冲冲地以为会让三日月宗近来做，没想到三条宗近却是让几个大臣接手了。今年忽然又宣布由他来，足以作为倚重和信任的表现。

“殿下，您如果既是主办又能拔得头筹，陛下一定会更加刮目相看的！”亲信之一激动地说道。三日月宗近望着他，笑着摇了摇头。

另外一人猜到了他的心事，一拍大腿：“头筹自然是箭术最为了得的那一位，只不过大家都知道他已经是您的人了，自然也应该算在一起。这样的话，第一就还是您无疑——”

“个人猎到的猎物还带相加的吗？”三日月宗近斜睨了他一眼。

“那您可以跟他在晚上私下说一声，让他把他的让一点给您。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他嬉皮笑脸地搓了搓手，然后主动拿起一块点心塞住了自己的嘴。

这时另一个进言道：“殿下，去年的那几位大臣肯定是要找过来仔细询问一下过程和细节的，他们的经验和谋略都很丰富，可以涵盖我们没想到的内容和边角。不过，现在的话，您要不要先去小狐丸殿下那里拜访一下？”

“哦？”三日月宗近看着他，脸上露出了几分笑意。

“在他探听到之前第一个告知他谁是今年的主办者，说一些勉励的客套话，问一问前年的注意事项，”他一项项数道，“还有，接您的花回家。”

房间里传出了畅快的笑声，鹤丸国永正在与烛台切光忠交流近大半年来的见闻。两人关系很好，却因为国土距离遥远而无法常常见面。他刚给他讲完自己和三日月宗近一起在故土并肩作战的事，仆人们都恭敬地站在门外。烛台切光忠这次随身带的二十个随从都是一等一的精兵，每天四人留在他身边，其余的都待在安排好的住所里。

“我那里还好，没什么大事，”烛台切光忠呷了一口酒，凑近了他悄悄问道，“喂，那件事是真的吗。你在三条的国境内被人追杀，是三日月宗近救下了你？”

“是啊，”鹤丸国永换了个坐姿，对烛台切光忠他没必要说谎，“是三日月宗近伤了我，不过，这是个误会。”

“是他派人围剿你？”烛台切光忠一时有些绕不过来。

鹤丸国永摇了摇头：“不是他，但是我受伤与他相关。都过去了，没什么的。倒是你，嗯……我现在觉得有些切实地担忧，居然和你在这里喝酒，小狐丸殿下真的不会出来赶人吗？”

“他不会介意的。”烛台切光忠温和而自信地笑了笑，又举起了酒杯。鹤丸国永刚想接上一句凑趣的话，就听到门外传来了通报声。不到片刻，小狐丸就站在了他们的身前。

“打扰你们了。”他的声音彬彬有礼。烛台切光忠站了起来，鹤丸国永忍不住笑了出来，小声数落道：“光忠你看看，还说他不会。”

“不会什么？”小狐丸偏了偏头。

“我们在讨论你什么时候会过来没收我们的酒具，小气的主人是不会容忍没完没了豪饮的客人的，”烛台切光忠笑着答道，“有什么事吗，殿下？”

“有人来向我要人了，”赤色的眼睛对上了鹤丸国永的那双金眸，“请原谅，并非我刻意招待不周。”

鹤丸国永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摇了摇头：“不，是我添麻烦了才是，多谢提醒。”

看着他们打哑谜的烛台切光忠没有介入，只是与鹤丸国永道别，约了改日再聚。他跟着小狐丸走了出去，在离开烛台切光忠的房间有一段距离时，鹤丸国永开口了：“殿下，多谢您允许我和烛台切光忠相见。”

“这没什么。”小狐丸安然答道。

“虽然这时候说出来可能已经晚了一些，而且也不太可能让您相信，”走在他身后的鹤丸国永望着他银白色的长发，“五条依旧站在您这里，我的父母和国民都选择了您。”

“这话如果你说给我弟弟听，他应该会很开心。”明白了他言下之意的小狐丸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离自己三步之远的鹤丸国永，他凝视着面前的青年，“有时候你们俩的天真让我惊讶，但是，这种天真带来的不计后果的连锁反应又会让人害怕。”

鹤丸国永笑了笑，试探性地问道：“您竟然觉得‘爱’是让您既惊讶、又害怕的东西？”

他第一次看到小狐丸的脸上流露出复杂与沉思的表情，于是敛起了笑意。两人对视了一会儿，他转过身体，领着他穿过长廊：“父王刚刚派人过来通知，让你晚上出席宫廷晚宴。”

对三条宗近消息的灵通起了一丝讶异，鹤丸国永应了一声。在思索时他的拇指擦过了自己手上的戒指，鲜红的戒面闪烁着夺目的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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