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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乱舞] 永远的审神者(烛台切光忠x女审神者,第二卷,一至九章)

第一卷 1~4章lofter地址:https://haijiandemeng.lofter.com/post/1cb5e02b_8c82446

第一卷 5~8章lofter地址:https://haijiandemeng.lofter.com/post/1cb5e02b_8db27d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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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溯行

第一章  悖论

 

 

(首段“祖父悖论”相关内容引自维基百科。)

 

 

假如你回到过去,在自己父亲出生前把自己的祖父母杀死;因为你祖父母死了,就不会有你的父亲;没有了你的父亲,你就不会出生;你没出生,就没有人会把你祖父母杀死;但若是没有人把你的祖父母杀死,你是否会存在并回到过去且把你的祖父母杀死?

 

这是著名的“祖父悖论”。

 

假如审神者以历史修正主义者的身份回到过去,在自己出阵时把自己杀死;因为你死了,就不会有未来变成历史修正主义者的你;没有了作为历史修正主义者的你,你就不会去杀害作为审神者的自己。

 

 

所以,你是否会存在呢?

 

 

“你要我回到过去,”长长的停顿,接着响起了下一句,“杀了我自己?”

若狭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连眼睑都在震颤。有一秒钟她看上去像要跌倒在地,但很快就稳住了身形。尽管光线昏暗,她察觉到了07101974174审视她的目光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感,另一个女人也是。

在说出那样一番言论后,这个自称是历史修正主义者的女人依旧是一幅波澜不惊的模样。她的眸子虽是漂亮的棕色,说话时并不看着对方:“这是唯一的办法,修正时间的空洞非你们自己不可,目前震荡过于剧烈,除了审神者本人,其他人已经无法回到有你们存在的过去了。”

然而这种纯粹的理性并没有感染若狭,在不确定她有没有拒绝权利的情况下,她选择了放弃:“那也不一定要我这样做,我……我为什么要充当历史修正主义者,去改变历史,抹杀掉我自己呢?”

 

曾经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锻刀,出阵,手入……她数个日夜坚守本丸、不断战斗的意义是什么?她肩负守护历史的责任,为了人们的幸福奋斗的动力是什么?天花板固定着的纠缠杂乱的巨大电线团块好像某种带着恶意的生物,盘踞在她头顶作势欲扑。她感到了胸口一阵疼痛,接着是可怕的头晕,而理智和意志却咆哮着让她必须坚持站在那里,不能逃避。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个审神者。就算我现在不是了,”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斩钉截铁。那一瞬间,失去的骄傲和尊严似乎都回到了她的身上,“也绝不可能去践踏我原来的工作职责。”

“啊,停,现在可不是谈大道理的时候,”07101974174做了个暂停的手势,“你不去的话这个世界就完了。另外,根据时之政府的保护措施,你在任上受到致死的重伤只会被强制遣返现世,不会真的死掉。”

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若狭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将火药味减少到最少:“你不是有朋友也是审神者吗?可以请那位3010去溯行,去阻止,不一定非要我来做这种事。”

她察觉到历史修正主义者的头儿对她们的交流毫无兴趣,朝07101974174点了点头便回到了工作岗位上。正在她满意于自己的攻击让07101974174陷入沉默时,另一种层面的不安开始悄悄吞噬她。

有一瞬间她的脸变得很吓人,但仅仅是刹那——接下来她看到的还是那个散漫洒脱的女人,只不过她脸上的那种明亮的微笑消失了:“很可惜,按时间推算,她现在已经死了。”

在听到回答后若狭产生了近似于后悔的情绪,可是她并不想在这种情况下立刻道歉。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07101974174啧了一下嘴,用很小的声音骂了一句脏话,接着朝门外走去。

 

“过来,”07101974174箍住了她的手腕,轻易将她一把就拉了过去,“过来,3010,往这边走。”

小臂上原本就不多的皮肉在她的指缝里鼓了出来,骨头被卡得生疼。若狭痛得咬紧了嘴唇,不打算向她屈服。她拖着她走了那么长的一条路,在放开她时上面已经勒出了几条显眼的紫痕,自然是已经痛得麻木了。

“你是要开始威胁我,还是打算对我进行体罚?”博弈和推断都失去了意义,她已经大概明白了自己的价值。如果说之前被优待的经历好似进了天堂,那她现在正在经历被逐出伊甸园的阵痛。

“你真让我失望,各种意义上,”07101974174屈起指关节在自己的眉心敲了敲,“太糟了,太糟糕啦,这下太不妙了。”

“关于3010的事我很抱歉,”她扬起了眉毛,装作对她的后半截话无动于衷,“其他我帮不上你。”

“我知道,所以我带你回到这里,”朝面前的铁栅栏里站着的人使了个眼色,07101974174没有看她,“你会改变主意的,因为你想要活着。”

“喂,别走,把烛台切光忠给我。”她伸手去拿,却被制住了。

 

黑色的洞口里钻出了两个穿着防护服的守卫,他们熟练地将扭住了若狭的手臂,以最让人痛苦的方式将她禁锢。她的头发被拽住了,被迫向后仰着脖子时眼前直冒金星,忍住了没让呻吟声漏出喉咙。在被押进去前她只能看到07101974174的背影,想叫她将烛台切光忠交还给她,想求她好好对待烛台切光忠,无奈喉咙里只漏出了不成形的声音。

 

受到保护的特权已经结束了,要学会接受现实——她刚想到这一点就被摁进一盆水里。呛入口中和渗入双眼的冰凉让她惊呼出声,咕噜咕噜的气泡斜掠过脸颊。紧接着她被捉了起来,脸上被一块粘嗒嗒的毛巾粗粗擦了一遍,难闻的气息让她几欲作呕。

拿着手电筒的人在她的脸上照来照去,接着在一旁的登记板上草草写下了什么。

“你们……”她意识到刚刚的一系列步骤是为了防止伪装和化妆。然而接下来的行为让她猝不及防,她的长发被粗鲁地攥起,在她反应过来前就被一刀剪断了。

清脆的咔嚓一声仿佛同时剪断了她的神经,若狭跳了起来,奋力捶打着她能够到的对方的每一寸地方。她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撕裂了,熔断了,某种至关重要却又无法描述的东西。

“你们在干什么!还给我!你们还给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生气,像发疯一样地赤手空拳面对三个人。招来的报复是可怕的,她被轻松放倒,接着是重新被一次次按入水中进行惩罚。她的脖子被死死扼住,每次拎出来换气时几乎无法呼吸,吸入气管和喉咙的水呛得她不断咳嗽。大概第八次左右,她的鼻子连火辣辣的痛楚都没有了,只剩下了水灌入和流出的感觉。

她没有哭,涕泪横流只是生理上的纯粹反应,然而那些人似乎因为看到这样的她而感到满意,便不再用溺水的方式来折腾她。这间囚室的墙上有各种各样的刑具,在她扔到椅子上后,若狭通过眨眼挤出眼眶里的水。当她看到这些东西后,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立刻产生了想要逃跑的冲动。

散乱的头发或搭在额前,或乱糟糟地翘在两边,只留下和肩膀差不多的长度。她的上半身在挣扎中几乎湿透了,冷冰冰的皮肤和衣物让她难受。桌面上的台灯被调整了角度,直直地照着她的面门,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审神者,3010。”

没有回应,她在点头,然后挨了一记耳光:“说‘到’。”

“到。”流血的嘴角被肌肉牵动,她擦去了血迹,双眼平视前方。

“罪行,反人类罪,谋杀罪,危害公共安全罪等四十二项。”

“到。”她的声音不再像是她的,她听到冷酷短促的嘲笑声,紧接着是一个低沉的男声“不是傻了吧?”

“外加反抗管教罪——这个另算,这周就派你去西边收集食物好了。”

声音里的恶意无需过滤,除了哧哧的偷笑,她意外地听到了反对声:“西边?新手一开始就去那里等于是送死,会不会耽误效率?”

接下来是更加深厚的黑暗,她的胸口为之一窒,以至于无力反驳:“怕什么,他们这样的审神者不是最适合干这种事了吗,和死人还谈什么效率?”

 

明明还活着,明明还没有死,明明有心跳、脉搏和体温,这一切都证明她还活着。可是在轻蔑和漠视她的存在的人眼里,她已经与死了无异——不,她不应该认罪,她想为自己辩护。

在她开口前,她想到碎掉的布丁——塌陷下去的东西,落下去的城市,死掉的数十亿人——她忽然意识到明天她要面对的是怎样的惨状。对方没有给她多余的时间思考,而是在写完档案后将她押到走廊深处的一间囚室。

这里的每个房间都有极厚的墙壁,除了门上供看守巡视的小窗,再也没有其他光源和空隙。她倒在地上时触及到了坚实湿冷的地面,沉滞呛人的空气将她包裹住了。

“有人吗?”很小的声音从她的嘴唇里传了过来,那里还有凝成的新鲜血痂。虽然勉强可以看清室内的状况,她依旧抱着微弱的幻想。回答她的无疑是完全的静默,这里没有其他人存在,没有床,没有水,没有食物。她努力爬到墙角,靠着墙壁让她产生了一种还有依赖的错觉,而下一秒她就哭了出来。

“我的……头发……”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她泣不成声。

 

我的烛台切光忠。

我的爱人。

我的婚礼。

我的刀。

我的部下。

我的本丸。

我的过去。

我的责任。

我的信念。

我的梦想。

我的一切的一切。

 

滚烫的泪水让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她伸手环抱住自己,尽量让自己不再抽噎。有多少和她一样境遇的审神者被关押在这里?他们都遭受到了怎样的对待?光是想象就让她陷入了无可逆转的绝望。未来是如此晦暗,她现在已经筋疲力尽,几乎随时可以睡着。

 

 

 

 

 

第二章  世界

 

 

睡梦里似乎有低语,她将眼皮撩开一道缝,映入眼帘的是窗外的月色、大开的推拉门和本丸那条长长的走廊。不由自主地低呼出声,若狭坐直了身体。

她穿着白衣绯袴,身上盖着的一层薄薄的毛毯因为这动作而滑落下来,柔软的绒面上还带着她的体温。环顾四周,她正躺在审神者的卧室里,周围还是熟悉的摆设。站在阴影里的人动了一下,然后走到她身边,跪坐了下来。

“你醒了吗?”坐在她旁边的他侧过身子,对着她微笑。

“我……你……”她张口结舌,说不出话。

 

头脑一片混乱,霎时间一切都变得不再重要,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她眼前的烛台切光忠。

 

颤抖着伸出手,她没有触碰到他,而是生生悬停在了半空。烛台切光忠静静地看着她,然后凑近了她的身体,伸手将她抱入怀中。

呼吸逐渐凌乱,带上了哭腔,他身上好闻的香气并没有让她安心。她将下巴枕到了他的肩上,声音小得几乎听不清:“如果是梦的话,请让我晚一点醒过来;如果是现实的话,刚刚的噩梦实在太可怕了……我不想忘记你。”

 

我不想忘记你,绝对绝对不想忘记你。

 

回到过去,杀死自己,修补裂缝……稍微深想一层就知道这样斩断因果的举动意味着什么。她被要求完成的是一个无比残忍的任务,代价是将遇见付丧神们的可能性全部扼杀。就算赶在相遇之后才动手,在那以后的关系性也将一并毁灭,她明白的。

烛台切光忠的手轻抚着她的后背,四周寂静无声。若狭听到自己的嗓音在发抖,如同深秋的寒蝉:“烛台切光忠,如果你离开我,从此不在我身边了,那我该怎么办呢?”

她的近侍和爱人弓起背,握住她的手指,让自己的视线和她平齐:“不要多想,好好活下去,我会一直保护你的。”

“不——万一呢,万一呢!我没办法想象该怎么面对……有些事情太难了,我好累,”她的呼吸又变得急促了,“也许苦难比我想象中要离我更近,有些不好的事情正在发生……我什么都做不到,因为……我没办法去承担不属于我的责任。”

渐渐语无伦次,渐渐失去控制,她放弃了交流,抱紧了那具可靠安心的躯体:“你不在,我很害怕,很害怕很害怕……”

“别怕。”他的怀抱非常温暖。

“我知道,这样下去的话……其实我根本就是个胆小鬼,实在是太软弱了。”她吸了吸鼻子。

“你一直都很勇敢,也很坚强,”沉静的鼓励抚慰着她的心灵,“这是我所认识的你,是你的本心。”

“你的赞美和真实的我并不相称。”很小很小的声音从她的嘴唇里逸了出来。

“千万不要放弃,要学会等待和忍耐。”烛台切光忠的吻是温暖的,每一个字都刻到了她的心里。

 

可我已经习惯了和你同行,我一个人走不完接下去的路,我无法适应这个全新的、天翻地覆的世界。就算所有人都认定我可以独当一面,没有了你,我大概有很长很长的时间不会再感受到什么是希望,更不用谈及幸福。

 

她望着深黑的墙壁和天花板,认命地闭上了双眼,期望能将这个梦境再延长一些。然而事与愿违,刺耳的声音将她惊醒。若狭半眯着眼睛,隐约看到门板底部似乎传来光亮,有什么东西被推了进来,直觉告诉她那是食物。

几秒钟后她就完全清醒了,饥火开始灼烧她的胃。她颤巍巍地将那深底盘子划拉到手里,不小心被粗糙的边沿划痛了手指。里面盛的是一汪水和一块叫不上名字的半个拳头大小的固体。她飞快地吃掉了那东西,然后将水连带药片一股脑儿喝了下去。

因为吃得太快,以至于对味道都没了概念。她想起本丸里永远热闹的厨房,以及时不时会答应她的任性要求和她一起下厨的烛台切光忠,苦笑了一下。突然,门上方的小窗被打开了,除了射入的橙色灯光,还有不耐烦的咆哮声:“把碗放到门外!”

她忙不迭地将那个被称为“碗”的粗糙盘子从底部窄窄的活动窗口推了出去,然后听到了无休止的骂骂咧咧,接着是走远的脚步声。失去了时间的概念,她不知道在这里已经过了多久,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明天”要出去收集食物。刚刚她吃掉的那块应该是淀粉制品,她并不奢望在这个已经崩溃的世界里会有新鲜的水果、蔬菜或肉类,能保证供给囚犯饮食已经是莫大的仁慈。

 

梦里面的场景历历在目,若狭一边按摩着在犯恶心的胃部,一边靠在墙边开始思考。07101974174的面孔在眼前一闪而过,她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何要勉强她。如果从昨天这一切都是她逼迫她屈服和合作的手段……这不公平。

天平的两端的砝码都太沉重,一边是烛台切光忠,她的爱人;另一边是她所在的世界。爱情和责任的对峙让她不愿面对,累积的压力找到了一个突破口——忽如其来的怨恨席卷了她的内心,她愤愤地用手拍上墙壁,如果烛台切光忠没有被她擅自扣押的话,至少她还不会觉得这样无助和孤独……

 

那我究竟有没有按照她的意愿,回到过去做成这件事?

 

一个带着巨大问号的问题从她的头脑里浮现,手掌上爆炸一样的痛楚慢慢消去了。若狭怔怔地抱着膝盖,她意识到了一个非常绝望的假设:自己之所以还坐在这里忍受沦为囚犯的现实,或者说,之所以存在于这一部分时空里,是因为她在未来也没有回到过去。也有一种可能是她答应了回去,然而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完成这个刺杀任务。

如果她回去了,再假设07101974174说的都是真话,倘若她成功地击杀了自己,那么在成为审神者的时候她就会被遣送到那个时候的现实世界,后面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可她现在还坐在这个狭小肮脏的地方,而且在她的印象里也从来没有被什么人杀死的经历,除了最近才被带来这里的那次。

 

也就是说,确实是完全失败了。无论她再怎么努力,结果已经确定。如果时间的改变是同步连续的,填补时间裂洞的理论也是有效的,这个未来根本就不会发生——先于当下时间点的人们早就认识到了这件事,会在它坍塌之前就会用尽更先进的手段将它填上。可见07101974174和那位历史修正主义者都在做无用功,这都是既定的命运。

 

想通了这一节,她反而轻松了起来,压在心头的重负减轻了不少。然而另一种意义上的浓重悲哀让她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难道就真的没有另一种改变现实的方法了吗?她想起了处境和她相似的被判了重罪的审神者们,也想起了在治疗所看到的那么多受伤的人,以及1259口里的七十亿条人命。

就在这时门被打开了,她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在喊她:“3010,出来。”

她顺从地快步走了出去,到了过道才看到不仅是她,约莫七八个人站在那里,都是手举过头顶贴着墙面,脸部朝墙,背对走廊。趁她愣神的时候,她的腰间被人踹了一脚:“不要东张西望!”

她咬牙忍住疼痛,学着他们的姿势,像个真正的犯人那样服从了管教。她记得昨天看守对“西区”的讨论,刚才冒着风险扫了一眼,被点到的人有男有女,还好没有小孩子。

另外一个人走了过来,同时有物体落地的声音。几分钟后,她听到了向后转的口令,于是转过身来。其他人都迅速地捡起脚边的“衣服”,手脚麻利的已经套在身上了。这套衣物色彩驳杂,仿佛是加厚的塑料做成的,颈口处还连了一个很大的、带着滤管的头盔。穿上后那层粘腻的内壁一直刺激着皮肤,全身上下都有种挥之不去的闷热感。

和她一起的曾经的同僚们自觉地排成一队,慢慢地往外走。这身衣服是一体式的,沉重肥大,降低了每个人的移动速度。她跟在队伍里面,竭力忽视面罩上那一层影响视线的模糊污渍。看起来它确实被擦过,口鼻的那一部分积了厚厚一层,眼睛那一块相对薄了许多,但还是不干净。

 

令她惊奇的是,“上去”的路意外地短,他们的牢房几乎就位于地下一层。一路上碰到的人很少,想来真正忙碌的中心地点都在他们脚下。在策划逃跑方案的念头成型前她就否决了这个想法,仅仅凭这一身生化防护服,她就能轻易猜出外面世界的生存环境比这里要恶劣数倍。

等所有囚犯都集中到一个大型可升降平台上后,领路的看守站在操纵台前清点了人数,然后放下水平横杆拦住进出口。轰隆隆的上升声让若狭的心揪紧了,此刻,她心里的好奇压过其他,甚至吞咽了一口口水。

减速和停止的过程来得比想象力要晚一些,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座坚固的岗哨内部。在厚厚的水泥混凝土和钢筋的轮廓之下,依稀可以看出这里本来是地上城市通往地下都市的一个通关入口。

排气扇的轰鸣声穿透防护服,让人忍不住想捂住耳朵。她看到一排老式监测仪竖立在中央,同样穿着防护服的一个看守打手势让他们出来。原本宽敞的大厅和走道显得无比狭窄,当她拐过最后一个弯,看到外面那血红的、辨不出是黑夜还是白天的天空和只剩一片废墟的土地时,差点停下了脚步。

 

还没将这一幕烙进记忆,他们已经挨个爬上那辆停在门外的、改造过的装载车的后部,依次钻入洞口。她看着那一小片圆形的血色和在背景里裂成半截黑乎乎一片的高楼发呆,在她之后一个个上来的人们的缓慢动作如同逆光的剪影,直到最后一个人进来,将小门重新锁上。

 

 

 

 

 

第三章  囚徒

 

 

一切就这样被牢牢地关在外面,在黑暗中只能听到引擎的发动声。若狭试着发出声音,但好像并不能被别人听到,口鼻呼吸间喷出的热气全都团在了有限的那一点缝隙里。即便是睁着眼睛,身体也好似浑浑噩噩地在如同在隔绝的封闭世界里沉睡,唯有一路上或轻微、或剧烈的颠簸让她还有活着的感觉。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车子彻底停下了。她随着众人依次下去,原来前面已经没了路。除了断壁残垣,地上还有一层厚厚的积垢,连他们来的那条都是草草清理出来的。随处可见大片的、磨不去的铁锈色,他们一行人是这偌大区域里唯一的活物。在离她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她看到了一只半残的手悬在外面,小臂上的血肉被撕裂了一半,指头清晰可见。然而还没等她多看一眼,站在她前面的人转身将一个麻袋递到她身前,她连忙伸手接过。

领队的人打着手势,带他们踏上车子无法行驶过的废墟。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队伍,只觉得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活生生的血肉上。竭力阻止自己冷酷地思考这下面还有多少没有被救出来而枉死的人时,一片棉絮一样的东西飘落过她面前。她不由得抬起头,脚下没有停。

洋洋洒洒的灰色絮状物自深红色的天空缓缓飘落,是雪吗?她咽了口唾沫,丝毫没有从前看到落雪的那种兴奋,反而有某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肩上倏然被人拍了一下,她连忙回头,身后的人指了指一个方向,然后指向她的脚下。若狭低头,发现前面竖着一段凸起的钢筋,于是朝那人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小心地跨了过去,她不忘向那人指着的那个地方瞧了一眼,那儿矗立着一根高大的黑色烟囱,隐隐的红光和喷出的黑烟表示它正在运作。“雪”还在缓缓落下,队伍里有的人在将它们拂离身体,有的人却毫不在意。她踌躇了几秒,忽然在瞬间想明白了这是什么,恰在此时,有一片停在了她的面罩上。

 

“是骨灰。”

 

她不指望有谁能听到,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泪水自然而然地掉了下来。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们,因为出任审神者而将现世里人情世故暂时结冻的那部分思维开始重新运转。回来以后她一直觉得自己的遭遇是最不幸的,忙于感慨命运和接受现实,想的也净是些自己的事情。那么,她迄今为止都没见到一面的爸爸和妈妈呢?是被埋在了这里,还是侥幸活了下来,在地下的哪个掩体里像别人一样在这场浩劫里苟延残喘。

骨灰的余烬很快在地上积了新的一层,踩上去后不显脚印。她不断用手指擦拭面罩上眼睛的那一块,好让视野保持清晰。领头的人带着他们走到一片明显清理过的空地边,地上有一个两米见方的四方形金属门,连同把手。前面的人一边两三个,使劲将它拉了起来,露出黑黝黝的入口。

学着别人将袋子束成细条扎在手臂上,若狭跟着爬了下去。钉在壁上的横条应急梯很结实,头顶上隔着两三米就是另一个人,她不敢停下。过了一小会儿,她的双脚又踏到了坚实的地面,自动感应的应急灯已将宽敞的过道照得十分明亮。

他们通过的是一个通往地下仓库的紧急入口,东西已经被搬得差不多了。众人分散开来,开始熟练地将架子上成袋的装压缩饼干和各种含片扫到袋子里。时间过得很快,他们依次背着袋子原路返回,这比下来时要困难得多。

 

抬头看向上方那一小片正方形的血红色,她屏住了呼吸,努力抑制了身体的颤抖。莫名地,她想到了烛台切光忠,在她历经危险的时候,他还安全地呆在07101974174的身边,这几乎是她最后的精神慰藉了。正在这时,头顶一阵骚动,前一个人好无征兆地向下移动,差点踩中她的手。

发生什么事了?她来不及反应,只见上面的人一个个地退回甬道,最后的那几个还在用力将金属盖子回压。压抑的静默和混乱的形势格格不入,她感到有谁的脚踩到了她的头上,于是她也不顾一切地往下移动。最终他们又全部回到了仓库里,这一次他们的带队人脱掉了防护衣,一边靠在墙上休息一边伸手擦去脸上的汗水。见状,他们陆陆续续地除去了这层衣服,她也是。

空气混浊沉窒,但比循环呼吸的那一点儿要好得多。若狭感到有点冷,伸手一摸,她的皮肤是湿的。在场的男女各占一半,都是她第一次见到的生面孔。

“十级狂风,等驾驶员发来讯号再走。”那人沙哑的声音仿佛是用挫刀刻过一般,看上去有五十来岁了。维持秩序的一共四人,为首的他冲着他们扬了扬手上的小刀:“不许私藏食物,不准偷吃,想想还在等这一口饭的人。”

“那我们就不是人了吗?”意外地,她听到了一个发抖的、小小的声音,“高强度的劳动和完全吃不饱的食物份量,你们是要把我们饿死才甘心么?”

不提起这个,若狭还感觉不到自己的饥饿,肚子立刻也不争气地响了一声。她望向那声音发出的地方,却看到一道血光。

她惊愕地望着捂着脸颊倒在地上呻吟的少女,鲜血从她紧紧捂住的指缝里渗了出来。那个中年人分开人群走到她身边,弯腰将带血的、被甩到地上的刀捡起,在旁边的袋子上随意擦了擦。

在他俯身的时候,旁边看不下去的一个男青年向他的背上猛力捶去。若狭的指甲嵌入了肉里,她不顾一切地冲着那个还在擦刀的男人叫道:“太过分了!你凭什么伤害她!”

 

枪声响起,各种叱骂声和她被淹没的喊叫随着硝烟散去,若狭目瞪口呆地看着倒下去的那个背影,心里一阵空空落落。动手的人将枪收了起来,他直起背,托起尸体的一只脚将它拖走。没有人再出面阻拦他,愤怒和震惊让他们集体噤声,除了个别的抽泣声。而她能做的只有走上前扶起那个脸颊被刀刃贯穿出血洞的女孩子,和别人一起轮流替她按压止血。

温暖的血珠顺着她的手指流到指根,越想静止不动,她的手就越颤抖。被拖走的尸体留下的血痕刺痛着每个人的眼睛,那个女孩子的泪水混着血水,一遍遍地含糊重复着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了他……”

“不是你的错,不是的,不是……”她知道自己的强调不会被听进去,索性不再说话。

很快地,有人从若狭手里接过了她。每个人望向那四个人的目光里都带上了敌意,而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自顾自地休息。

“这个世界还是完蛋吧。”她在窃窃私语里听到了这一句话,声音很低,却得到了同样低的呼应声。她分辨不出是谁说的,令她不安的是,这一刻她竟然也是这样期盼的。

 

与其这样被压迫地苟活,不如一起迎接死亡的终结。

 

“不,不可以这样想……”她的嘴唇动了动,很多人朝她看来,“不能放弃活下去的希望。”

“我能理解你想乐观地面对,可灭亡是必然的结果,工业和农业都瘫痪了。活下来的人很少很少,靠这点物资撑不过去。”应声的那个女人留着栗色的、很不均匀的短发,看起来也是被强行剪过。

听别人宣布死刑是很难受的一件事,尤其是身边的人都在默默赞同对方的观点时。若狭摇了摇头:“我不这样想,一定会有转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

“他们唯一想保证的事情就是让我们死在前面。算啦,”她咧开嘴,“这个问题到此为止,我们俩再争论又有什么意义呢?留点力气背麻袋吧。”

欺凌是可耻的,但是放弃一切更加懦弱,若狭在心里重复这句话,她发现很难让自己从她的观点里挣脱出来。很快,转移她注意力的事情出现了,那个中年人发话让他们穿上防护服,风小了,所有人准备回去。

经历过狂风肆虐的地面世界看不出有什么不同,还是茫茫的一片废墟。若狭回头望了一眼那个仓库入口,在押后的几个人将它合上并牢牢锁住后,她不禁从心底叹息了一声。一条生命被埋葬在了里面,她不知道他们最终将他扔到了哪里,一个活人就这样在她的眼皮底下走了。

 

他也是审神者,是和她曾经担任一样工作的“人”,就这样毫无尊严、毫无保障地死去,沦为暴力的牺牲品。

 

在咽下新一份食物的时候她感到喉间有血腥味,涌出来的泪水怎么擦也擦不干净。她重新审视起自己的处境,现实刚刚对她展示出了锋利的獠牙和可怖的一面。然而,且不论成为历史修正主义者会不会比留在现世安全,她不能指挥暗堕刀和自己曾经相处过的刀剑男士兵刃相向,这件事太难了。

再者,如果是因为考虑到活命才投敌并答应回到过去,这会让她一辈子都瞧不起自己。有些东西是不能丢掉的,死都不可以。

 

就这样,若狭抱着膝盖坐了很久,直到眼皮耷拉了下来。她匍匐在地上准备入眠,却听到一阵很轻的、类似于击打墙壁的声音。警觉起来的她弓起背,小心翼翼地贴到发出声音的那堵墙边,一点点地用手摸了过去。果然,在墙根处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洞,里面似乎还塞着一枚纸卷。

她飞快地将它抠了出来,趴在门边悄悄抬起送饭用的那一小块活页门。这是一方还没她巴掌大的便笺,字迹很小很密,在阅读的时候她的心咚咚直跳,几乎要跃出喉咙。

 

 

 

 

 

第四章自白

 

 

“致读到这个开头的你,支撑我活下去的是回忆。每一分每一秒我能感到生命和精力在消耗和流逝,思想也在现实里麻木和死去。这是我唯一的记载方式,以上是我对你的致意和不能称之为开头的开头。”

 

 

若狭将第一段来回看了两遍,然后继续读了下去。她的直觉告诉她这出自一个女人的手笔,而且相当肯定。

 

 

“我对国家、政府和司法机构曾抱有过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以为只需要承担良心上的追责和来自他人的隐性歧视,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动用权力机构强迫定罪。恐惧使公众丧失了理智,使原本就不安的局面更加动荡的根本是无序的‘民意’。活下来的人很少,能让自己从恐慌里保持清醒头脑的人更少,放弃了思考、浑浑噩噩度日将变成常态,包括我曾经的同僚,也许你也正在成为其中一员。

我不知道还剩下多少人能看清真相,相对死去的人而言,审神者也是被迫害的一方,加害我们——我和你,我们和其他人的——的集团是被我保护过的对象。忘恩负义的人不配再取得我的信赖,可这不代表我针对历史修正主义者的努力和战斗就此毫无意义。我不可能针对某一个人去宣泄我所有的愤怒,正如他们无法对一个审神者宣判死刑然后无罪释放其他人。然而现实是审神者承担了一切后果,研究溯时技术的科研机构、曾经保障时之政府有序运作的执行机构和立法机构在解散后,它们的成员并没有受到如此残酷的区别对待。

死亡蒙蔽了人们的认知,在族群伤痕累累的时候,将罪过归结于一个独立群体将成为他们眼里的‘正义’。从古至今,大部分的争斗都是人们自行划出一部分同类,贴上统一的标签,再对他们进行排斥和迫害。而让我觉得更加悲观的是我的想象力,倘若不是所有审神者被一视同仁地关押和审判乃至于受刑,而是按照官方记载的战绩数自高至低给予分阶段的惩罚,我们自相残杀、检举揭发以求取自保的概率将会成倍增长——那将是比现在更可怕的地狱,人性的丑恶和欺凌的痛苦将淹没一切。”

 

 

汗水将贴身衣服浸得湿滑,经过面罩循环的空气里带着一股热烘烘的难闻气味。她将那些东西扫入手里的麻袋,地上的血痕依然,踩在上面的时候会让人感到脚底发烫。

眼前忙碌的身影渐渐模糊,若狭深呼吸了几下,手上的动作并不见慢。看管他们的人也在辛勤地工作,食物永远是短缺的。沉默笼罩着全场,这次没人脱下防护服。她找不到询问昨天的那个女孩子的情况的机会,只好默默做完自己的事情。

纸片上的话翻腾着在她的脑海里显现,她在提起几乎装满的袋子的时候向全场扫了一眼。会如那个女人描述的那样吗?如果不是缺乏耐心和理性,转而将他们一个个隔离开来,他们这群人里面会不会出现为了逃避罪责而用尽手段、甚至不惜陷害作假的家伙?

我会为了逃罪而冒充别人吗?我会为了证明自己的罪过比别人小而列举出比我尽职的审神者吗?我会利用人心和人情给自己洗刷责任吗?抱着膝盖坐在车里的若狭睁大了眼睛,在黑暗里辨认着身边人的轮廓。

 

 

“好在,据我所知,战绩记录已经毁掉了。如果是从前,这一定会引起怒火和不满,可现在这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挽救了无数人的心,避免了可能的堕落。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审判变成了集体的狂欢,成为了平均的压迫。

生而为人,我们的情感是多么脆弱,稍加控制和引导就会转化为坚定的信念和意志,成为坚不可摧、战无不胜的武器。”

 

 

回到牢房里以后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趴在地上,将新传来的纸卷拨弄出来,然后对着小洞轻轻说话。若狭满怀希冀地等着对方的回答,预计里的十分钟过去了,似乎有半小时过去了,对面却没有任何响动或回应。她爬到门边将小纸展开,照例趴在门缝边开始阅读。

 

 

“不幸永远是相似的,甚至因为我曾经过于幸福,期望过高,以至于现在的痛苦或许比读到这里的你还要深刻。摆在我眼前的道路是:被否定人生价值,感到愤怒和不安,四处倾诉和交涉无果,陷入绝望和坦然接受。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工作,并没有对成为被赞誉的‘英雄’拥有过多的执念。我的恋爱是平顺的,我爱的刀怀着忠诚和尊严给予我平等的深情和眷恋。我想过我们的离别,那会是笑中带泪的、不留遗憾地走开和挥手。但是,为什么要这样残酷地对待我呢?我甚至没来得及与他正式道别。

被强迫分开后我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思念他,带着怨恨,带着乞求,折磨我的是我自己的妄想。我渴望与他长久地在一起,我离不开他,我认真地思考如何颠覆造成这一结果的一切人,事物,机关,法律,规则和因果,然后发现我无能为力。那样温暖的拥抱,那样轻柔的低语,那样甜美的亲吻,都再也见不到或感受不到了。时至今日我仍记得我们第一次的吻,他的嘴角湿润,他的眸子里隐藏了千言万语——目光就像是纯洁得毫无瑕疵的爱意凝结而成的那样——在那双眼睛里我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爱是多么让人喜悦的事情啊!为何我所拥有的时间如此短暂。拥有过爱情的人会赞同我,没有经历过的人会质疑我。爱是什么?爱是胸腔间一簇永不熄灭的火焰,让胆怯者拥有勇气,让卑微者获得自尊,让那些被遗忘的、被抛弃的、被无情对待的人找回完整的、新的自己。我爱上了自己的刀,我索求的源泉已经被彻底剥夺了。”

 

 

心痛得连呼吸都要停止了,若狭小心翼翼地翻了个身,仰面躺在地上,将纸条牢牢紧贴在自己的胸膛前。她想到了烛台切光忠,想到了他们在本丸度过的那段美好的日子,从战场上的初遇直到匆匆没来得及开始的婚礼。不知不觉,聚集在眼角的泪水沿着太阳穴流到耳廓,她没有伸手去抹,而是闭上了眼睛。

如果让他知道了她现在是这样的境遇,会心疼成什么样子啊?一把将她揽到怀里,她会伏在他肩上痛哭失声,然后由他温言安慰一番,紧接着立刻带着她远走高飞——她只能想象出这么多。痛苦的现实侵蚀了她的思想,在她在头脑里描绘出种种美好的图像之前就将她击溃和压垮了。

 

 

“我思念他,他的体温,他的微笑,他身体的每一部分。我相信精神和灵魂的共鸣,也知道一味的迷恋并不会让神明产生怜悯的回应。成为他战斗的最坚强的后盾是我身为审神者的责任,也是我身为他的爱人的私心。

他保护的不仅仅是我,还有我深爱的这个世界;而当我不再爱这个世界、被它背弃的时候,他还是会默默站在我身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我永远记得他遥遥向我伸出手、我跟着他踏过山川和溪流的那个清晨,我们仰望湛蓝的天空,他对我做出了一生一世永不离弃的告白。每当我陷入无可自拔的绝望、乃至有轻生的念头时,我都会幻想他在我身边,这会让我自己重新成为值得他爱的那个人。”

 

 

粗劣的饭食放在门口,一口未动。若狭躺在地上,只有小声抽噎带起了身体的微微颤动。她用手指无声地在地板上划字,指甲已经磨平了一小截,连指尖的皮肤都因为摩擦而变得滚烫。这时她听到门外传来的喊叫声,透过底下的活页窗口刺进她的鼓膜——

“不!我不要去——救命,救命!救救我!来人啊,有没有人!”

凄厉的声音久久在走廊里回荡,接着是一声结结实实的钝响。尖叫的女人像是被打晕了过去,不再做声。若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她转动脖子,看向门外传来响动的那个方向。就像是听到信号一样,有人在用力地撼动门板,越来越多的嘈杂声响起,她听到了此起彼伏的叫喊。为了那名女审神者受到虐待而站到门边要求惩罚施虐者的人越来越多,看守,不,狱卒的恐吓已经失去了效力。力量微小的他们团结了起来,正在向统治者反抗。

 

 

“这个世界永远有值得我们奋斗的东西,公平,正义,梦想和爱。”

 

 

全副武装的队伍走了进来,整齐的、训练有素的脚步声让他们稍微迟疑了一些。紧接着,她从活页门里窥视到喊得最响的那几个人的牢门被打开了,紧接着是干脆利落的枪响声。

暴力造就的沉默立竿见影,坐在地上的若狭呆然地看着这一切,她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断掉了。混乱的图像和声音完全搭不上,碎裂的记忆片段融化为更细小的一幕幕静默画面。肉体在地上拖曳的声音让她咬紧了牙齿,伸出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拼命缩到最深的角落里。片刻过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摸索到那个小洞的位置,有规则地轻敲墙壁,希望隔壁能给出一丁点回应,哪怕只是均匀的呼吸声,或者是一声虚弱的咳嗽。

 

 

“我的爱情将融化在我的血液里,变成支撑我在这里活下去的动力,变成我对一切美好事物的向往。没有任何东西能将我打倒,那些杀不死我的,都会使我变得更强。”

 

 

她咬着牙关,泪水不住地落到手臂上。最后一天派往西区的苦役即将结束,在牢门再度开启的时候,她看到了光芒。

 

 

 

 

 

第五章命运

 

 

我想活下去,还不能在这里停下。

 

腹中的饥饿感旺盛得如同火焰,同时浑身沉得想要往下坠似的难受不已。若狭迈开步子跟着前面人向下爬,防护服的摩擦声在耳边窸窣不绝。当双脚再一次踏上坚实的地面时,她被迎面撞倒了。跌在她身上的人结结实实地将她压住了,这份死沉顿时让她差点喘不过气。

“干什么!喂!”明知道对方听不到,她还是大声说了出来。

没有回应,那人只是手脚不协调地颤抖着身体,看上去像是痉挛发作。令人不安的另一种可能性被排除了,她驱散了心里升起的恐慌,用力将那人推开。排在她后边的人还不知道下面发生了什么事,也许马上就要踩到倒在地上的两人身上。

每一丝力气的流失都在折磨肌肉和神经,摆脱对方后,若狭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将他扶起来。拉着他的手臂将他拖离了危险区。随后,她用笨拙的手势让跟上来的人明白了状况,几个人合力将他抬到了较为空旷的仓库里。

经历了这一番预料外的磨练,脱下了防护服后她已累得气喘吁吁,还剩下几分力气的几个人将他的防护服强行剥除了下来。只见那个青年满身是汗,脸色苍白,平躺在地上的身子不断震颤,嘴里发出让人不舒服的、不自然的嘟囔声。他的旁边有人在小声议论,她听到了“低血糖”这个词频频出现。

看管者挥舞着手臂驱赶着他们,就像没见到倒在地上的他一样:“散开,散开,都干活去!”

“他快不行了,”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话,听声音是个女孩子,“给他一口东西吃吧……”

“谁?谁在说话!是不是你?”轻松地拨开人群,他将一个少女拽了出来。钳在她肩膀上的手掌如同利爪,深深刺入她的皮肉。那个女孩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翕动着嘴唇在为他哀求:“给他一点吃的吧,这是低血糖,会出人命的……”

 

站在外围的若狭攥紧了手指,她用余光瞄到另外的管理者往这里走来,不由得心中一紧。她身边的人立刻撑开麻袋,开始将仓库里的物资扫落进去。心思还停留在那里,身体却已经模仿起最安全的动作。

“他就要死了,你们连一口东西都不给他吃?”义愤填膺的声音被更多人重复,奈何他们微弱的、中气不足的分辩竟然都压不住两个人的辱骂和呵斥。听响动,似乎是有谁趁机抓过旁边的食物包装袋想要撕开,然后被暴力野蛮阻止了。

对于即将要发生的暴乱她并没有抱很大期待,对被报复的恐惧远多于取得胜利的希望。就在这时,那个最年长的管理人咳嗽了一声,然后举起手枪对准了地上抽搐幅度越来越小的年轻人的方向:“让开。”

若狭死死咬住嘴唇,血液在耳边轰鸣,黝黑的枪口对准的正是她,那句话是对她和其他所有人说的。木然地站在那里,她明白这一步意味着什么。伸出去的手还停在杂色四方盒子上,背脊也保持着弯下的角度,她只是静静地望向那个凝聚了血与火的黑洞。

 

一秒。

两秒。

三秒。

 

“趴下。”

 

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照做了,然后听到了刺耳的爆破声。汗水悄悄湿透了她的额头,然而她顾不上这一切,坐在地上茫然而焦急地看向四周。

“烛台切光忠?”她的眼泪涌了出来。刚才那声虚无缥缈的提醒是真的,还是出自她过于真切的幻觉?冥冥之中,她深爱的人在她面临生死的瞬间替她选择了“生”——光是这一点就几乎让她放弃了思考。

可是,在她选择了活下来后,她要面对的将是再次目睹死亡。血液染红了地板,那个青年的嘴里吐出了红色的血泡,双眼翻白,胸膛已经不再有明显的起伏。

“不干活的人我们不需要,”他的声音清晰而冷峻,“你们这种罪无可赦的人也不算是‘人’。”

“不。”短促的声音否认了他的说法。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捂着脸的青年吐出嘴里的鲜血和牙齿,不再做声。这时,地上的人发出一声长长的吐气声,然后不再动弹了。瑟缩的、沉默的人群保持了绝对安静,若狭眼前一黑,良心所在的那端天平那段很沉很沉地堕了下去,衬得另一端的生命轻如鸿毛。同时,道德、正义感、良知和责任心纷纷化作砝码,将那沉入地面的一段压得更重。

 

因为我的让路,所以他死了。

 

机械地在心里重复着这一点,她挣扎着站起来,好不让处刑者认为自己已经无用,从而产生“可以清理”的判断。在这里,人命的价值已经比蝼蚁还卑贱,她再一次明白了这一点。身心的负荷已经到达极限,她连感到愤怒和羞愧的力气都没有了。背后是成堆的物资,她靠着它们才不至于瘫倒在地上。

“烛台切光忠……”倏然间,不自然的亮光将她的视野映得发白。她看到了在她身边的他伸出了手,将她无力的手掌牢牢握住。金色的眸子里是温暖的笑意,仿佛是刻意为了让她安心而做出的。

我退缩了,如此懦弱的我仅仅想着自己活下去的事情……喉中发出粗重的喘气声,她握紧了那只手,连指骨都在隐隐作痛。

 

想要再见你一面,想得连心尖都在发痛,将你当成梦想的源泉才勉强忍受了这一切。在这个满是残酷和恶意的世界里我坚持不下去了,救救我,我的刀,我的恋人,我需要你。

 

他深情地凝视着她,温暖的大手擦过她的嘴唇,然后抚上了她微微浮肿的脸颊。她明明握得那么紧,他却灵巧地从她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捧住了她的脸,然后在那满是裂痕的唇上烙下了温柔的亲吻。

“你真的在这里吗?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她在被吻着的同时依然问出了这句话,烛台切光忠没有回答。

甜蜜得如同最轻柔的梦,如同给了最焦灼的沙漠旅人以无限的甘霖,如同让面朝泥土奄奄一息的人获得最后一次仰望星空的机会。若狭感到内心熄灭的那一小簇火焰重新燃烧了起来,那是她差一点就化作死灰的灵魂。

 

 

回去的时候他们没有带上他的尸体,已经不会有人再反抗了。呆在单人牢房里时若狭一直用手捂着嘴,她干呕了半天,连酸水都没吐出来。隔壁再也没有新的纸条送来,在下一次送饭以后,她就要去新的地方受罪了。

出乎意料地,狱卒之一将她和其他女囚叫了出来,让她们排成一队。直到让她们脱下衣服走到一个有喷头的大房间里,她才醒悟到是带她们洗澡——这个词太文雅了,充其量只是五分钟的冲水。热水里浓厚的铁锈味让她喘不过气,只能用手笼住口鼻随便擦一擦身上的皮肉,随手搓下来的泥垢被她掸到地上。湿淋淋地穿上衣服,她回到囚室,开始后知后觉地庆幸那不是冷水。

新的工作是去周边的地方收集食物,依然是专人带队。他们没有穿防护服,也没有坐车,而是步行了半小时抵达了一座几乎成为了废墟的超市。

几乎麻木地开始作业,若狭扒开石块,将压在下面一包被压得不成形而外包装完好无损的饼干扔进麻袋。就在她寻找下一个目标时,她听到身后传来搭讪一样的询问:“是3010吗?”

她停了一秒,然后转过身。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男青年和一个少女,看上去相当眼熟。

“你是……1246,1259。”饥饿和磨难让她变得钝感,想了一会儿,她才记起兄妹俩的体貌。

“熬下来真不容易啊,3010,之前没看到你……你怎么一下子这么憔悴?”1246看上去精神还很健旺。

“这里就是地狱,谁能逃得过,谁又逃得了。”1259歪着头,鼻梁上的眼镜只剩下了框架。她既像是回绝哥哥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若狭盯着1259看了许久,缓缓答道:“我今天才被调来。”

“啊……”1246应了一声,然后弯下腰做出挑拣东西的姿势。他的声音很小:“我们在计划逃走,你要不要一起来?”

她打了个激灵,怀疑地望向两兄妹。1259满心满脸的不在乎和不支持,只有1246飞快地继续向她描述他的计划和前景:“我们可以趁他们不注意跑掉,这里的管理并不是很严。我已经记起来了这里是哪里,附近的避难所和地标也都大致有数……”

若狭呆呆地看着1246,他的脸上是乐观而坚毅的表情,丝毫看不出有什么阴霾。这时,1259戳了戳她,递给她一支压得几乎粉碎的能量棒:“吃吧。”

“吃——?”她惊讶得几乎要咬住舌头。兄妹俩同时“嘘”了一声,然后紧张地打量起四周,好在没人注意到她。

 

他们的总负责人在背对着他们三十米开外,正在协同其他人翘起一块石板,那下面明显支着一个还算完好的金属货架。期间他朝他们这里扫了一眼,若狭看清了他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两鬓斑白,脸上的法令纹很深。

“快吃啊,”1246催道,“你看上去——随时要晕倒了。”

若狭拿着能量棒,脑海里滑过了很多人很多事,然而从来没有一刻她感到如此悲愤、激动和无力。她用手撕不开,于是直接用牙齿咬开了包装袋。当那美妙的粉末进入口腔里时她被呛了一下,很快就变成了狼吞虎咽。

“小心点,别太明显,不然他会说的。”1259的提醒没有任何效果,她吃完以后仍不满足,从自己的袋子里捞出那包饼干,大嚼了起来。

一边吃一边哭,好像失去的感情都通过进食找回来了一样。泪水混着饼干碎屑咽下喉咙,她不知道该怎么向这对兄妹述说十天以来的事情:她好嫉妒,他们俩碰上了开明仁慈的看守,而她日日与死亡为伍;她好庆幸,在经历过这么多天的挨饿和担惊受怕后,这该死的噩梦终于结束了;她好迷惘,同样生而为人,有的人因为一口吃的而受到迫害,例如那些在她面前被杀死、被伤害的人们;有的人可以在目睹这一切后毫无压力地吃下这一切,这就是她自己……

“3010,你慢一点……我这里还有一个罐头,”1246将它递了过去,看着若狭用指甲撬开盖子,“啊……按你这个速度,我们得加紧收集速度了。”

1259已经拿着她的袋子在附近转悠了起来,若狭有一种感觉,她并不想参与他们后面的对话。

“叫,叫我若狭,”午餐肉鲜美得让她的舌头都说不利索了,“我叫,若狭,别叫我3010。”

“好的,若狭,”1246说道,“你仔细听我说……你愿意跟我们一起逃跑吗?”

 

 

 

 

 

第六章选择

 

 

“你能活下来就该心存感激。”

 

07101974174的脸无端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若狭呼吸一滞。她咽下嘴里的食物,然后问道:“你妹妹同意吗?”

“她实际上不是很愿意,”他弯下腰,搬开一块碎石,“我们不可能长住在这里。”

“那你要去哪儿呢?”她的声音里透着疲倦,“你不可能会知道这些天我看到的和经历的事情,那绝对不是人能过的日子。你们现在就像在天堂里一样,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若狭,你能安心地被关起来当成囚犯对待?他们带走别人的时候我也在旁边看着,如果某一天我妹妹也被他们——我会疯掉的,”1246伸手从石板下面抠出几包东西,扔到了袋子里,“她还小,总不能让她一辈子陷在这个破地方。”

若狭像是不认识他似地盯着他的脸看,然后摇了摇头。她阻止了自己对这种乐观和天真抱以恶意的态度,竟然有人真心实意地认为他们,不,“人类”的未来还很久远,甚至长到需要为将来的人生作出规划。

 

头顶那血红色的天空透出诱人狂躁的不安,她用手指拂下唇边的碎屑舔了个干净。1259回来了,她看上去没精打采,似乎对身边的人和事一点都提不起兴趣。

“这里的惩罚很严厉,被发配到其他人手下做事很危险,稍微触犯到他们就会被处死。我劝你们不要冒险,不过,我也无权阻拦你们,肯定不会说出去的。”她垂下了眼睛。

“我知道,”青年抿紧了嘴唇,“所以你是不打算跟我们一起——”

“我还有重要的——人留在这里,暂时还不能走。”在“刀”即将脱口而出时,她改口了。烛台切光忠还留在那家伙的手中,现在它已经是她唯一的依靠和精神支柱。如果再失去的话,估计她在这非人间的地狱里一秒钟都留不下去。

“没关系,那就祝我们好运吧!”他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多保重。”

在她准备转身离开去寻找食物时,1259的声音传入了她的耳朵:“别折腾了,哥哥,没用的,我们都会死在这儿。”

尽管在心里认为她的话百分之百正确,在听到1246的训斥后若狭还是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兄妹之间没有发生争执,接下来的就只有属于兄长腔调的斥责和鼓励。

“3010,”1259的呼唤声陌生而熟悉,她愣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喊她,“那个女人——她跟我和其他人谈过,也提起了你和‘那个’。”

机械地转过身,若狭三步并作两步折了回去,小女孩从容地面对了她的一脸惶急:“你说的‘那个’……”

“因为你没答应,所以她让其他有可能成功的人去尝试。我不知道成功被她劝诱的有几个,总之,还没有回来的。”而她哥哥的脸上只剩下了疑惑的表情,他听不懂妹妹和若狭在打什么哑谜。

“你说清楚点,她做了什么?”她的脑子生疼,种种话语涌到了嘴边,“怎么可以相信她呢……明明就是没用的挣扎,如果能成功的话大家就根本不会留在这里——”

 

她蹲下了,然后跪在了地上,一只手捂着酸疼的太阳穴。小女孩低头看向她,这个动作让挂在她耳廓上的眼镜架有些松动:“时间在我们这里是断裂的,我们都是被囚禁在孤岛上的人。只有去的人足够多、修补的裂缝能够弥补断层,这里的记录才会被抹除。也就是,新的未来会取代现在……”

“那我就是摆在你们面前的反面教材,”她咧嘴无力地笑了笑,“她是这样说了吧?”

“我记不得了,”她抬头凝视着破碎的远景,“我只想和哥哥一起度过最后的日子。地下掩体里面的能源和食物都不够分,只要直到最后都能好好地在一起,我就满足了。”

“啊你们究竟在说些什么,”1246走到妹妹身后,使劲揉了揉她脏乱的头发,“快去干活吧,不然那人又要唠叨半天。”

若狭望着他脸上明朗的笑容和她故作沉默却带着笑意的嘴角,默默别过了头。她已经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种温情,这些日子的苦难将她的感情耗光了,棱角磨平了,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如果肯抹杀掉自己的人足够多,那么,这个时间点的一切就会被重置。

 

她望向四周,脚下的石块钢筋,近处的断壁残垣,远方的黑色剪影——其中一个隐隐在喷吐浓烟的烟囱应该是那座她接近过的焚尸炉。她平伸出手掌,这次没有落下来的骨灰。

“要去吗,要相信她吗,也许是特意通过1259传话。审神者那么多,绝对没有可能为了我而计算到这一步……”她喃喃自语,完全没注意脸色铁青大步踱到她身后的管理员。

“喂!”他说道,“别光站着发呆,你收集到多少——一点都没有?!”

“抱歉,我全吃掉了。”这些话几乎是不经过思考就脱口而出,说完后她立刻闭上了嘴。

“吃得多那就去多收集一点,你总归要交差的呀,”朝她吹胡子瞪眼的中年男人搓了搓手,“去去去。”

她应了一声,怀着不可思议的轻松心情走向1246和1259他们所在的地方。说服自己脱离了苦海是如此容易,她已经相信自己熬过了最困难的开头。

 

 

目送她离开,那个男人踱着步子走到一堆废墟边,将自己的带着的大口袋撑开,挑选能用或能吃的东西。这地方原先是一个相当大的超市仓储库,如今像这样既靠近聚集地、又能在地上自由活动的地方几乎绝迹,再纵深下去就会进入需要额外出行装备的辐射区——上面给的文件没说是什么辐射,总之,出来就是冒险。他随时盯着腰间配给的联络器,那玩意儿并不轻,比起他们这代人用惯的便携式电脑来说落后了几个世纪,可它已经算是目前最先进最稳定的通讯工具了。

似乎是错觉,他听到了一阵轻微的嘶啦嘶啦声。低头寻摸了一圈后,他立刻将它举到耳边,摁下了通话键:“喂,喂?这里是第11小队,重复,第11小队。”

“第……队……风……退……”传来的声音被扭曲得杂乱无章,勉强只能听出这几个词。他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慌,声音大了许多:“喂?喂!重复一遍,请求重复!”

“第……小队……监测……风暴……快……”比起上次清晰了一些,然而叠加在一起的信息让他的冷汗涔涔而下,手指几乎要握不住它。

“风暴最快什么时候到?”他大声咆哮着,周遭的人们抬起头纷纷望向这个方向。杂音的干扰越来越强,紧接着他浑身颤抖了起来,然后冲向了废墟深处:“全体找掩护体,快找掩护!风暴要来了,快躲起来!”

他喊完后止不住地喘气,头脑缺氧带来的昏沉显然让他的速度变慢了。饶是如此,他还是迈动肥胖的身体奔向外围,边跑边喊:“都躲起来,风暴要来了,别出来!”

最后一个字刚说完,他痛苦地跪倒在地上,半截锋利的钢筋从他的脚背透了出来。就在这几秒钟里,沙尘纷纷扬了起来,他瞬间看不见也听不见任何,口鼻里都是针刺一般的颗粒,完全喘不过气。有什么东西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重重地掉到了地上,发出一声巨响。他将伤脚拔了出来,俯身抱头趴在地上,除了祈祷以外别无他法。

 

“我去帮他!”1246扭动着身体尽量缩小自己的体积,想要挤出去。他,1259和若狭挤在一个钢筋和混泥土板塌陷而构成的小三角区里,三人进来的时候就挤得满满当当,基本没有活动的余地。

“哥哥你不要去,太危险了!”1259脱口而出。

他眨了眨眼睛:“没关系,我很快就回来。再说这里也太挤了,你们两个人呆着正好。”

“1246……”若狭想挽留他,然而被他打断了:“若狭,我妹妹就拜托你了。如果……万一我回不来,我是说,我知道你不愿意冒这个险。如果有机会的话,请你一定要带她离开这个地方。”

“说什么傻话,你肯定没事的。”她啧了一声。1246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然后爬了出去,不忘拨弄一些杂物和砖石堵住出口。

当所有的光几乎消失后,若狭在黑暗里搂住了一直在发抖的1259,她知道她很害怕。为了给她也是给自己鼓足勇气,她绞尽脑汁思考此刻该说些什么。然而她发现一切努力都是徒劳,能做的就只有等待。

 

 

呜呜的呼啸夹杂着各种沉响声,以及若有若无的惨叫,1259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她只能默默抱紧她,这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仿佛过去了整整一年,她听到了警报解除的叫喊声,忙不迭带着1259爬到了外面。

周围的人们没来得及庆幸劫后余生,少了几乎半数的事实沉重得如同压在心口的巨石。在发现周遭的人里没有1246和那个管理人的身影后,1259捂住了嘴,小小的身体差点栽倒在地。

“喂!”若狭扶住了她,“你别着急,说不定他们——”

“找到了!”右后传来的呼声无疑给了她们一针强心剂。1259跌跌撞撞地跑到那里,然而在看清了那是管理人的尸体时,她愣了一秒,然后转身闭上了眼睛。

“这里也有!”她大口喘着气,胸膛剧烈起伏,匆匆赶到的时候连若狭都没来得及拉住她。在看到裤腿的一角时她终于忍不住崩溃了,发出响彻全场的尖叫。

一双手适时捂住了她的眼睛,那双手的主人责备地瞪着赶来的若狭:“你是她的监护人?快点把她带走。”

“好的……”她看了一眼地上四肢尽折、姿势怪异的青年和他身下的一滩鲜血,死死咬住了嘴唇,直到尝到了血味。她牵起1259的手,她如同一具顺从的木偶,然而在还没走到拐角时已经泣不成声。

“他真是个傻瓜,”她的眼泪直直地掉了下来,“太傻了,傻透了,我的哥哥是,世上最傻最傻的傻瓜……”

若狭在蹲下后静静地拥抱着她,好让她尽情哭泣,发泄内心的哀伤和悲痛。

 

“他明明可以不用死的,不应该是这样的……他……”抽泣声戛然而止。她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双眼发直地望向前方。

“1259?”若狭试探地叫了她的编号。

漫长的沉默,然后是她自言自语一般的回答:“我决定了,我要回到过去。”

 

 

 

 

 

第七章决意

 

 

身体先于声音做出反应,她抓住了她的肩膀,惶急地阻止道:“不行,你……”

 

不行。

 

眼中的小女孩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所吞噬了,若狭用力眨了一下眼睛,驱散了自己的幻想。然而1259挣脱了她的手,径直向前走去。1246的音容笑貌在眼前一闪而过,而她却如此绝望,无能为力。小女孩身上尖锐的意志将相比之下软弱无力的她彻底绞碎了,在她面前,她不堪一击。

 

不行。

 

她跌跌撞撞地跟在大步前行的她身后,一切的理由和劝说都被对方当做了无意义的话语。深沉的悲痛使这名可怜少女的心灵获得了一层暂时战无不胜的盔甲,也封闭了她仅剩的感情。当若狭重新见到07101974174时,第一反应是往她的脸上扇了一巴掌,虽然被她挡下并被立刻反制住了。她用尽一切可能的方法将这个女人驱逐出1259的身边,将她隔离出去,而最后一道防线——直接威胁和恐吓的失效意味着她的彻底失败。

眼泪已经流光了,经历了那么多的心却还是会感受到痛苦,连呼吸都滞涩了起来。她趴在地上,踩在她背脊上的脚还没松开。07101974174将她的手放到1259的肩膀上,引导她重复着一段如同誓词的话语。

 

“我会回到过去,我愿意抹杀掉那个时候的自己,以换得改变未来的机会。”

 

“让我去。”

嘴巴好像不是自己的一般,擅自说出了原本极力避免的话语。烛台切光忠的微笑浮现在她眼前,她看到了他在点头,鼓励自己继续说下去。

“我去,让我去,放了她吧,”若狭的鼻尖抵着地面,感到自己的呼吸里带进了粗糙的颗粒物,“别让她去送死。”

“我必须纠正你的一个想法,我们确认了时之政府对审神者有某种保护机制,只要审神者受了濒死的重伤就会被送回现世。你的目的只是尽快让那个时候的‘你’脱离本丸而已,明白了吗?”头顶上07101974174的声音传来,她没放松脚上的力度。

“随便你怎样说都好,”她的胸膛在明显起伏,“之后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和他们的认识也好,相处也好,全都会消失……够了,这就等于杀了我一次。”

“你会反悔吗?”她问道,“首先,我不可能把这孩子的决心当作交易品,她有自己选择的权利;其次,你是不是只为了阻止她所以才给出这样空洞的承诺,我也不好判断。告诉我,你最终的选择是什么?”

“趁我没改变主意之前,我要回到过去。”若狭双手撑住了地面,想抬起身子。

“大声一点。”她的声音里含着嘲讽,甚至有着令人崩溃的笑意。

“我说了,我要回到过去,”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她胀红了脸,“我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做,你听到了吗?”

“我没听到,”就像是故意与她作对一般,她的命令里带着戏谑,“再说一遍。”

 

 

“我,会回到过去!我,愿意抹杀掉那个时候的我自己!改变这个未来!你听到了吗!”

 

 

声音震得连自己的耳膜都在作痛,吼出最后几个字时她的嗓子已经哑了,不得不咳嗽几声将喉咙中的粘液咽下去。背上的禁锢消失了,若狭爬了起来,差点再度栽倒在地,她没有扶07101974174。1259放下了捂着耳朵的手,默默看着处于漩涡中心的两个女人。

“很好,”07101974174扬起下巴,“走吧。”

“现在就……”若狭深吸了几口气,然后坚定地说道,“行,走吧。”

她快步追上07101974174,在她开门前摁住了门把手,小声地说道:“刀呢。”

“等你成功以后可以回来找我拿,”她扬起眉毛,“这是你完成任务的报酬,不是你接受任务的条件。”

“把他给我,”若狭伸出了手,放弃了掩盖情绪和修饰语句的必要,“没有烛台切光忠我会崩溃的,没他我一定会死掉。”

“带着他回去杀你自己,那才是找死,”07101974174笑了笑,“抱歉,你很有价值,我不想逼疯你。”

若狭静静地看着她,连厌恶的眼神也没力气做了。仿佛是觉得还不够似的,07101974174一边走一边又往她的心口捅了一刀:“这个据点里将刀剑男士的实体化带回来的审神者只有你一个,虽然有人在你之前就回去了,他们都还没回来。具体发生了什么状况研究组也不好分析……目前根据你展露的意志力和灵力,你是公认的最有可能成功将理论变成现实的人,我必须保证你不能出差错。”

她的嘴唇木然地动了动,设么声音都没发出来。不知怎地,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缝制的那套新娘礼服,鲜艳灿烂的金色红色和银色如同涓涓细流,在她眼前勾勒出了无比美丽的图案。它们是如此美丽而不真实,这虚幻将她牢牢包裹住,化为一个精致的卵。她躺在卵的中央,如同出生的婴孩,伸手触向外壳时便会感到本能的害怕。

 

就这样多好,她呼吸着,诉说着,祈祷着。可裂缝还是出现了,她惊恐地盯着那潜入卵里的光芒,它将一切美好的事物烧灼殆尽,包括她自己。

 

“我……我应该是成功了,”她望向07101974174,“我已经……那个人可能就是我,我已经做到了。”

“什么?”她停下脚步,跟在两人身后的1259也停下了。

“我杀了我自己,”她颤抖了一下,“我来到这里之前迎战过一个人,可她更像是检非违使。她带领手下找到我的本丸,我看破了她策划的奇袭,然后双方混战……”

身体记起了那份疼痛,那一日的全部记忆都鲜明地刻在脑海里。红莲般的火焰吞吐着过于逼真的梦境,以至于在叙述时都犹豫了片刻那是否为真实。07101974174凝视着她的眼睛,沉着地说道:“详细一点,慢慢说。”

“一开始是一个历史修正主义者逃到了我面前,然后是——”忽然07101974174踩上她的脚,若无其事地又转身站定。若狭一愣,只得跟了上去。从拐角里走向她们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后跟着四个荷枪实弹的士兵。

“将军。”07101974174低下头向他问好,同时侧身站到走廊一边,向他问候。

他没有搭理,只是在经过她们的时候斜睨了她一眼:“最近有一些奇怪的舆论,什么审神者历史修正主义者,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该清扫的垃圾堆就该早日解决,最好别让我再听到。”

“遵命。”她从头到尾都非常恭顺,简直像换了一个人。若狭望着这样的07101974174,很奇怪地,她并没有对此产生鄙夷或不屑的感情。高压的监禁生活在某种程度上改造了她,没有到逆来顺受的程度,但也是足可以称为可悲。

 

“没有用的,如果那真的是我,我还在这里,什么都没变。”1259被送回了牢房,若狭对07101974174说了自己全部的经历,然后得出了结论。

她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显出了在思考的模样。然而直到最后,07101974174也没能给出什么实质性的建议,除了再一次戳痛她:“也就是说,不管那人是谁,在被强制送回之前的极短时间才成功击溃了身为审神者的‘你’……那完全没有用,时间还是走完了一个完整的过程,既没能在早期就阻止你就任审神者,也没有限制你的出战或减少造成的空洞数量。”

“是啊,”若狭双手合拢,抵住了自己的额头叹息道,“真的是……对不起了,意料之内的令人失望。”

07101974174 没说话,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若狭抬起头,干巴巴地说道:“但是,也有很多事情说不清楚。历史修正主义者和检非违使属于两方势力,如果我回去,不管最后成为了哪一边的领头,剩下来的那个人又是谁?”

“对啊,是谁呢?”07101974174心不在焉地说着。

“所以说,”她平视着她的双眼,“我可能……”

“不回去一趟不行,你肯定也毫无头绪,”她突然站了起来,“除了‘你回到了过去’以外,目前怎么猜测其他部分都是在做无用功。你必须走这一趟,完成‘抹杀’掉你自己的事实。你放心,循着既成事实的你一定会成功,我也会把你的烛台切光忠还给你。”

 

 

沿着走过一次的路线,若狭被她带到了相同的房间,这次约莫有十来个人在里面忙碌。在进行身体扫描和检查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就像被抬进棺木的尸体一样沉默。刺鼻的橡胶味让她很不舒服,印象里见过的高个子女性在为她讲解基本的行动准则:“你是以历史修正主义者的身份回去的,武器是和刀剑男士相仿的暗堕刀,我们都相信你能很好地适应和指挥它们。切记要将审神者一方的队伍击败以干扰他们的行动力,方便跟踪他们在时间里留下的移动轨迹,尽快锁定你的‘本丸’在时空缝隙里的位置。”

“那么在找到了本丸以后呢?”她翕动嘴唇,等待着那个答案。与其听到她说出那些话,不如装出是自己去寻求伤痛的模样,这样会更好受些。注入身体的某种液体开始起效了,她觉得身体很沉,开始进入一种类似休眠的迟钝状态。

“带着部队主动出击,消灭阻碍在你面前的一切,”她心平气和地说道,“我知道这很痛苦,也许你会下不了手……想想现在的一切。摧毁过去的基石是为了更美好的未来,我相信你能做到。”

“赎罪的第一步是忏悔。”不同于她的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平躺在床上的若狭稍稍向后仰起脑袋,看到了站在自己头顶方向的07101974174。在处理她的影像时她需要颠倒,而她动用想象力的部分似乎凝固了。保留意识的只剩下了视觉,而她明明还睁着眼,视野却不受控制地渐渐暗了下去,就像是谁关掉了灯。

 

 

“再会,3010……不,若狭。”

最后一句话传入耳中,凝固在她的意识里,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第八章重逢

 

 

明明身处睡梦中,明明还想多贪恋一会儿这样什么都不在乎、都不记得的浑浑噩噩的状态,为什么还是能感到眼泪从眼角泌出,为什么意识中一块不肯熄灭的角落总是在高声提醒?一想到睁开双眼后将看到的景象她就无法忍受,想要大叫着发泄自己的不甘和愤懑。

然而事实摆到了面前,她只能去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和烛台切光忠,和囚禁她的人,和被关押的同僚们,乃至于和这个时间点的“自己”,都隔着无法逾越的时空。想要抹除掉经历过的那些痛苦,就必须从现在硬下心肠,怀着将一切颠覆的勇气推倒重来。

 

有那么一瞬间若狭憎恨起了自己,连带了身边所有的人和事。但是下一秒钟她就放弃了,因为从现在起只有她一个人面对一切,真正意义上的一个人。

 

干燥的空气似乎让鼻腔和喉咙都粘在了一起,忍受着那种沉闷窒息的感觉,她坐起身子。映入眼帘的是一间灰扑扑的居室,不同于本丸里那种明亮朴素的布置,历史修正主义者的大本营的色调阴沉简陋。

“有人吗?”虽然在牢房的地面上睡了这么多天,她的骨头依然在地板上硌得生疼。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发现自己无从辨别来到这里的准确时间。无星无月的天空不真实得像是平面上涂抹的颜料,又如同缓缓流动的黑色漩涡。她让灵力向外延展,在探察到头顶上的空洞连接的是不可知的时间后便垂下了手臂,继而抬起了头。

那片黑色似乎要将视线吞没,她努力回忆着临走之前听到的信息片段,尝试着将它们重新组合在一起。身后传来了轻微的响动,她立刻转过身去,看到的是一把短刀——它的身体是盘旋在空中的狰狞兽骨,和她印象里的敌人一模一样。

若狭楞了一下,脚钉在原地,没有条件反射地做出御敌的姿势。完全接受自己的新下属无疑需要时间,尤其是他们原本都是敌人。那具没有声带的骨架发不出声音,它引着她来到了建筑外围,这里时不时有暗堕刀的队伍与她擦身而过。

紧紧抱住了双臂,乍一看到它们离自己这样近,恐惧就不由自主地占据了身心。她发现自己很难克服这种厌憎的感情,只能尽量不去看它们。带路的短刀拐进一个房间,她踏了进去,竟然看到成箱的木炭、玉钢和砥石,还有盛在大水槽里的极多的冷却材。火炉里的炭烧得正旺,将房间烤得热乎乎的,站了一会儿就要出汗。

“锻刀室?”这样似曾相识的场景带给她了一丝亲切感。若狭走上前几步,这时一把身体呈现出莹莹绿色的暗堕打刀抱着一堆木炭走了进来,码到了箱子里,然后往挂在墙上的簿子上记了一笔。等它离开后,若狭这才走了过去,翻开查看数字。

“木炭运输据点——会津,鸟羽,江户;冷却材运输点——鸟羽;玉钢运输点——鸟羽;砥石运输点——鸟羽……”熟悉的名词一跃现,她立刻回想起了从前付丧神们的出阵。在资源点发现补给后带回本丸早已是轻车熟路的事情,也就是说……

“——都是从历史修正主义者手上拿过来的。”若狭正这样想着,又有一把太刀过来存放一批玉钢。尽管它们对她的存在没有恶意或任何好奇,她还是在它来取账簿的时候避开了。

“没有锻刀的刀匠吗。”走近了火炉后她自言自语。她不认为自己仅凭回忆就能完美模仿出本丸那位锻刀匠的水平,而且,万一她在这里锻出了刀剑男士,一定会引起骚乱……而这大概是不可能的。走到边上她才发现这炉子里的火焰是黑中泛紫的色彩,十分古怪。

 

比起本丸里像人一样活着的生气勃勃的刀们,驻扎这里的暗堕刀更像是在把自己当作“物”。虽然也有人类吃喝休憩的本能,却完全省略了感情和交流,只是沉默地按部就班。若狭没有和他们更深接触的意愿,绕着走了一圈后便准备出阵。

刀剑男士可以随着她的意思结成队伍,而暗堕刀们却是自动编成了小队,不需要她多说一个字。她只能将这归于已经写入他们意识里的使命,然而这样也好,她是在记不得自己对敌时敌方阵营的编制。

“无论我去哪一个时代的哪个地方,都会有另一个我穿越时间来阻止,”若狭挥挥手让它们先散开,自己想着心事,“除去一开始循序渐进地熟悉每个时代,结束了第一次的探索之后就可以随意进出……也就是说,我的出击顺序先尽量按照初始的来。”

微微的不协调感传来,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原本应该流畅无阻的思路像是碰到了一道无形的墙壁。她蓦地醒悟暗堕刀已经在往这里搬运资源,也就是说,它们已经在相应的区域建造了分据点。暗堕刀由着她坐在门前石阶上出神,它们并不管她在那里做什么。

现在她所在的应该是自己就任审神者不久的某个时间点,刚才的账簿上木炭记载的地点的最末位是“江户”,而冷却材只有鸟羽一处,也就是说……

“我的目的地是‘我’曾经到过的第七个地点,江户时代的元禄,西历1688年到1703年之间。”她重新站了起来,集结了队伍。

不同于在本丸时的六人小队,历史修正主义者带的小队数量是审神者的好几倍——可她总是有一种错觉,自己带的不是“人”而是“器物”,这种感觉在她心中久久萦绕。她放弃了询问它们原本的主人在哪里,也不想着去多接触它们的事。将双手伸向天空,若狭在深吸一口气后闭上了眼睛,熟悉的灵力波动渐渐笼罩了溯行军们所在的整片区域。

 

一想到马上要看到自己的刀,她心里蓦然生出了一种胆怯。就算是有心让这些刀相让也不可能,她很怀疑它们是否能理解“手下留情”的意思,更何况她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提前结束这一切。

 

“那个时候的我……”咬住了嘴唇,她没让自己哭出来。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掠过眼前,她稳住心神,再度睁开双眼时,她面对的是一望无际的山峦,平原和丘陵。瓦蓝的天空和清新的空气没有让她感受到丝毫喜悦,相反地,只有愈加深沉的痛苦。

“为什么……非得这么做不可……”每走出一步,踏出的响声都如同耳边的雷鸣。现在回去还来得及,但她知道,若是第一次做了逃兵,就意味着她再也没有勇气站到相同的立场上。

被囚禁虐待的悲惨生活,毫无意义的伤害和死亡,人们眼里不抱希望的呆滞眼神,孩子的眼泪。除了往日的甜美回忆,她还想到了这些令人痛苦不安的部分。积极地把最残忍的部分翻了出来,若狭说服自己即将面对的并不是自己经历过的最黑暗的部分。

 

“但是,我怎么能怀着击败他们的信念?办不到的,那都是我的刀啊。”

 

溯行军不需要她的指挥就自动散开了,前往各个营地作为补充的驻守兵力。她跟在其中一支队伍后面,强迫自己去想如何跟踪他们在时空里的移动轨迹的事情——可是答案是无解的,她现在还没看到他们。送她回来的历史修正主义者没有指导她更具体的方法,一切都要她自己去探索。

“没问题的,”若狭安慰自己,“最后的我确实找到了本丸,我做到了。”

可是你被杀了,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心里说道,你被卷入了火焰,活活烧死。你作为历史修正主义者所率领的历史溯行军也被击溃了,你作为审神者所掌控的刀剑男士也被攻击,动手的人是跟随在你身后的检非违使。

审神者受了重伤会被强制传送回去,我在那个时候也许只是再一次被回到了现世,她对着那声音分辨道,而且被刀捅穿的那次事后我也没有找到伤疤,可见致命性的伤害是会被抹除的。

可是历史修正主义者没有给出这样的承诺啊,那个小声音得意极了,忙到头来还是为了别人铺垫道路,你只是做了一块可悲的垫脚石。

 

这样就够了。若狭平静地摇摇头,够了。

 

 

正在行进的六人小队忽然不动了,然后自动排成了阵型。没来由的,她立刻明白了这是感应到了敌方气息,慌忙躲到了一旁能遮蔽身形的灌木丛里。此情此景,不由得让她想起了烛台切光忠担任队长时的索敌调侃:“趁敌人的疏忽大闹一场……如果能这样就再好不过了。”

再好不过了。若狭抱着膝盖缩成一团,指甲扣进了肉里。他还被扣押在现世,仅此一点,她就绝对不能放弃成功后回去的念头。

因为离得远,她并没有听到什么兵戈相交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便看到干脆利落解决了敌人的付丧神们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她慢慢探出身子,于是看到了站在队伍中间的、穿着白衣绯袴的自己。

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来不及抒发更多感慨,她远远地尾随着他们迂回向前。看着刀剑男士们如同砍瓜切菜一样地将溯行军斩于刀下,她的内心没有任何波动和起伏,将注意力全部放在了等待“那一刻”的来临上。在斩灭了首领队伍后,她看到了自己闭上眼睛伸出了手,赶紧在他们被传送回本丸之前冲了过去。

积聚了多时的灵识比她的步子要快,从她的全身逸散了开来,先一步锁定并探查到了移动的轨迹。很不幸地,这次只解析出了一小段距离,连时空的入口在哪儿都摸不到。一边坐在地上大口喘气,她一边茫然地望着他们消失的那个点。作为第一次这不算坏,她鼓励着自己,然后站了起来。

 

被破坏的溯行军们的形体已经化为乌有,地上只留下了数把断刃和点点闪亮的细微碎片。不远处又走来了暗堕刀的小队,它们草草清理了战场,重新驻扎和部署。溯行军依旧对她保持了沉默,若狭盯着它们看了一会儿,然后将自己传送回了历史修正主义者的大本营。

 

 

 

 

 

第九章  预言

 

 

审神者所能到达的时代是有限的,在结束探索之后就只剩下重复作战。当她发现自己渴望甚至是期待于远远跟在队尾、哪怕仅仅是多看一眼时,目光已经无法从成为“敌人”的刀剑男士们的身上移开。

如此熟悉的队伍,不管是凛然的身姿还是鲜明的衣着,都深深地烙印在了她的脑海里。即便隔得那样遥远,她依旧可以轻松地辨认出每一个人的身份,为心里的痛楚敷上一层虚幻的止痛剂。诚然,她无法干涉溯行军和付丧神之间的战斗,但是……

 

怎么会对他的身影无动于衷呢?怎么会在看到他的时候还能安静地撇开感情履行自己的职责呢?那是她一直以来无法撼动的精神支柱,是让她的思念无法安定的牵挂之人。一尘不染的黑色西装,英俊挺拔的身姿,在战场上看到对面的烛台切光忠的时候她就已经无法自拔。即便知道自己已经和即将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去维持这种虚假的“邂逅”,在某个瞬间,她还是开心得无以复加。

她不止一次看见自己站在他身后凝视着他的背影,甚至能想象出在刀装被击碎时自己脸上的忧虑,在刀剑男士的本体受伤是的不忿,在打败敌方驻军首领凯旋归师时长出一口气的兴奋。烛台切光忠和她的第一次见面是在某场战斗结束后,并非自己亲手锻造出来的。被破坏的暗堕刀会因为灵力的消散而净化,视情况或许有可能转化为刀剑男士——这些都只是她的推测。镇守这一方的历史修正主义者自始至终没有露面,即便想求证也没人帮她。

然而,她似乎遗憾地错过了他们第一次相遇的瞬间。见到烛台切光忠的时候,他已经作为队长被编入了作战队伍。她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得出的结论只能是自己漏掉了“自己”的某场战斗。也许是在自己休息的时候,做为审神者的自己又去了之前的一些时代战场,为了训练刀剑男士的作战技巧或者是为了收集资源——恰好就被她无心忽略了。

在几次出战后,若狭便借着这件事悟到了一个事实:溯行军不需要她带队,他们自己会根据判断自动前往目的地补充兵力,就像是被规定好的机器零件一般沉默忠实。他们的头脑里被保留下来的是基本的行动能力和战斗方式,其他思维和感知力全部被抹除得一干二净。

她每日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群部下,淡泊得没有要和她结下任何羁绊的迹象,根本不需要她操心。几个月来她除了出阵就是锻刀和制作刀装,一直吃得很少,虽然仓库里也存了不少粮食。溯行军们自己照料马匹,根据自身需求去锻刀房取用刀装,新刀会自动编入相应的位置和队伍……

 

可是,她真的非常非常怀念本丸里的热闹:结队,手入,锻刀,做刀装,种田,手合……无论提起哪一件,都连着满满一串难忘的记忆。更不用说和烛台切光忠相处的、如同闪亮的珍宝一样藏在心中的点点滴滴,如此近地站在一起,却又这样可望而不可即。

“其实我是可以做点什么的,现在的我是历史修正主义者……我如果去跟他们说……”在床上抱住了头,她想不下去了。

说什么好呢?能说什么呢?跳出来说出没有人愿意相信的真相,将自己的过去搅得一塌糊涂,眼下的处境就能改善了吗?在前面还有一个并不遥远的、沉重到人类无力面对的未来,她知道的。

 

有生之年里竟然会真切地嫉妒和眼红着曾经如此幸福的自己,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实。忍受着这样难以言明的心思带领溯行军和刀剑男士作战,对面的每一次受伤都让她的心痛得难以承受。好在她足够了解自己,一贯保持了非常谨慎的作风,从不重伤出击,以免碎刀。

饶是如此,一次又一次地跟随着、怀着微渺的希望探查离去时移动的时空轨迹,如此枯燥地度过每一天却毫无进展。她开始变得焦躁不安,性格里敏感易怒的一面日益凸显了出来。转眼间,审神者已经带着她的队伍迈入了元弘之乱的战场。若狭也只是冷眼看着两方列开了阵型,希望今天的战斗快点结束。

烛台切光忠骑着马,照例作为队长冲在了前面。“她”在后方满心喜悦而骄傲地看着自己的刀,只需要回忆就能清楚地知道那时候自己心里的憧憬和甜蜜。然而——

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他的衣服,在皮肤上留下了带血的斫痕。若狭大口喘着气扶住旁边的树干,眼睛越睁越大,泪水从脸颊滑落。而烛台切光忠却如同对疼痛浑然不知一样,继续穿梭于敌阵之中,向那把大太刀挥起了手中的刀。

白衬衫的扣子散开了,点点鲜血如同红花绽放在了衣物上。看着他流血的身体,两个她都在颤抖,而作为历史修正主义者的这个明显承受了双重意义上的痛苦。

 

这一役的自己过于冒进,连溯行军都没能完全斩灭。作为队长的烛台切光忠中伤,其余大半刀也没了兵装。看到“自己”上前扶住了他,而他似乎只是笑着说了什么,然后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若狭只觉得胸口一阵窒息。带队的自己似乎是准备离开了,她冲向形体逐渐消散的他们,伸手去捕捉那些灵力的路标。

 

“切记要将审神者一方的队伍击败以干扰他们的行动力,方便跟踪他们在时间里留下的移动轨迹,尽快锁定你的‘本丸’在时空缝隙里的位置。”

 

比平时更加强烈的指向性的痕迹最终在空气里慢慢逸散了,她长长舒出一口气,转身后看到了默默在她身后集结的残余的溯行军。她用手抓住自己手臂上的皮肉,强制自己冷静下来,然而过于激动的呼吸出卖了她。瞬间的盛怒压过了一切,咬牙切齿的、不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在耳边炸裂:“刀解!”

碎裂成齑粉的身躯消失了,粉末混入了地上的尘土,被风一吹便飘散得无影无踪。若狭蹲了下来,她只觉得脑子里无比昏沉,前所未有的挫败感包围了她。她知道烛台切光忠一定会被她悉心照顾和修理,完好一新地再次回来……

“我真差劲。”意志消沉地回到了大本营里,她睡了一觉,将这事压在了心底。让她始料未及的事,“她”似乎将战略阵地转移到了战国乱世时代的椿寺,反复出击。若狭的心随着自己的举动一点点揪紧了,她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来了。”

 

在审神者的队伍即将消失的时候,她看到了云层间凭空勾勒出一个黑龙纹章,随即降临到大地上,刻下了一个需要用灵力查探才能确认的显眼痕迹。六人小队踏着蓝色电光从中鱼贯而出,所到之处,地上的草叶无一不染上了烧焦的枯黄色。若狭紧盯着站在队尾的、将自己的脸遮住的那个女人,她认得她。

“我留到现在就是为了等你,”既不慌张,更不躲避,独自站在原地的她昂起了头,“回来的这些日子里我想了那么多,猜了那么多,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

一切杂音就好像静止了一般,她一边说,一边用手将半长到肩膀的头发捋到耳后:“——能回到我的过去的,最了解我的,最有可能的就是我自己。你就是第二次回来的我吧?”

若狭看到对面陷入了静默,然后将缝制得非常粗糙的兜帽放了下来,赫然是她自己的脸。然而她看上去十分憔悴,脸色里透出了蜡黄色。

“我记得在第一次碰面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我自己的身份,”她咳嗽了一声,“我会帮助你击溃审神者那边,你负责查找本丸,给我带路。”

“然后你杀死我,让我回到现世;我再回来一次走完你的路,是吗?”若狭平静地问着另一个自己,这感觉很怪。

“没错。回去以后……你记住,一定要救下07101974174,一定把烛台切光忠带回来,”她的脸上滑出一丝笑容,苦涩至极,“接下来的事情……你是我,你肯定知道该做些什么。”

“烛台切光忠?!”若狭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了火光,甚至满怀期待地朝她身边张望起来。作为检非违使的若狭静静地看着自己,很难想象她的脸还能做出如此鲜活的表情。

她捂住了心口,那里传来一阵难受的压迫感:“一定要……完成,你我的时间在这里是连续重合的,对孤岛来说都是断裂和叠加的。我们在这里的每一天都是未来在挣扎存活的天数,要珍惜……”

 

“那个未来还存在吗?”若狭喃喃地问道。

“我走的时候它几乎已经崩溃了,坏的意义上。”另一个她这样答道。

 

当若狭回到房间的时候她一直保持着浑浑噩噩的状态,一方面她庆幸自己猜对了,得到了许多珍贵的信息和指示;另一方面,亲耳听自己说出人类最终走向灭绝、世界毁灭的结局,有一种说不出的气闷和感伤。

来得及吗?还有约莫一年的时间,她的探索之路是那样地漫长。她记得自己陷入恋爱后,成日只是想着法儿留在本丸和烛台切光忠在一起消磨时间,比起一开始的勤奋出阵要懈怠了许多。

“检非违使每次都是跟在历史修正主义者后面,只有在同一时代和地点的出阵数达到一定数量、某一空洞扩展到一定规模的时候才会出现,”她决定换换脑子,琢磨起了检非违使的事,“也就是说那个‘我’并没有定位的能力。而且每次出现必然都会先除去溯行军,这个……大概是避免空洞进一步扩大,只留下‘审神者战斗了一场’的记录?”

她拿起纸笔匆匆记了下来,准备有机会再次遇到自己时进行求证。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之后的每一次战斗里都不见自己的踪影,似乎就像是在刻意躲避她一般。唯一有所长进的是,在检非违使的协助下,刀剑男士们负伤几率大大增加。于是她暂时抛开了一切悲伤和痛苦,一点点艰难而执着地向她的本丸靠近。




第三卷 1~9章+完结碎碎念 lofter地址:https://haijiandemeng.lofter.com/post/1cb5e02b_b489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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