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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剑乱舞]归乡(刀审,女审神者,一修完整版)

《归乡》

2015.11.27短篇初版:https://haijiandemeng.lofter.com/post/1cb5e02b_911d74c
2016.1.16起以连载重修的方式扩写,重修版即本文,已完结

 


第一章

 

 

当山田直子用力将车厢后门关上的时候,车库梁上的灰尘因为震动而簌簌落下,她没来得及伸手从肩上拂去。淡淡的阳光从云层后渗出,明亮而不刺眼。

吃力地抱着装着衣物和其他小玩意儿的巨大收纳箱,她招呼蹲在花坛边研究花卉的小女孩跟上她:“爱理,走吧。”

“妈妈,这是什么花?”她的肩上是一个标准的小学生书包,怀中抱着一个对她而言体积正好的布袋子。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小女孩还是乖巧地走到了母亲身旁。山田直子有些紧张地瞥了一眼女儿的手和摆着盆花的木架,看到包在她的小手上的纱布和绷带还好好的,不禁松了一口气。

“教给你的回答都记住了吗,”公寓在入口处有栅栏门,她放下箱子,摸出口袋里的钥匙,“不可以给妈妈或其他人添麻烦,遇事不要急躁,要耐心,温和,有礼貌……”

“我知道的,”小女孩十分认真地眨了眨眼睛,“‘每一次搬新家的时候要格外注意言行举止,不可松懈。就算被无礼对待也要心平气和,不能发火吵闹’,都背下来了。”

望着女儿单纯的笑颜,山田直子蹲了下来,慢慢地抚摸着她脑后的头发,在她鲜嫩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小女孩咯咯笑了起来,引得疲惫无比的她也挤出了一个笑容。

 

母女俩将东西放下后简单梳洗了一番,山田直子特意化了淡妆,拿上特意准备好的礼物       去拜访住在对门的房东太太。老人家看上去精神硬朗,白发梳得一丝不苟。她用审视的目光看过两人的证件,并当着她们的面仔细清点了三个月的押金和当月租金。

“山田直子,”她的眼神十分锐利,从大人的脸上移到小孩子身上,“女儿山田爱理,确实是单身母亲吗?”

“是的。”山田直子稍微调整了自己的坐姿,掩饰了自己的不安。

“住户守则在进门的过道里,希望你能遵守,”她的声音很有威严,“不要带不相干的男人回来,让非住户随意进出和留宿在这里都是禁止的。”

“我明白,”她的脸微微红了,“下午搬家公司的车会过来,届时多有不便,还请多多包涵。”

 

这一栋独立的两层公寓只有四户人家,每家有厨房和卫生间,共用地下洗衣室和烘干机。当初冲着分摊水电费和可以立刻入住的便利而选择了这里,就算是更苛刻的刁难也必须在此刻承受得住。好在说教已经结束了,老妇人给了她们一小袋蜜柑作为回礼。山田爱理开心地拎着袋子,学着妈妈向房东太太鞠躬道别。

“孩子,你的手是怎么回事?”一句意料之外的问话倏然钻入耳中。山田直子想抢在女儿前面作答,被她以严厉的目光制止了。

“妈妈做家事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倒了烫的锅子,”山田爱理的回答有些结巴,但无疑还是说了出让母亲放心的回答,“所以……包起来了。”

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关上了门。拉着女儿快步回到自己家里,山田直子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叹了口气,然后卷起了袖子。

 

 

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家具公司送来的摆设很简单,山田直子一个人足以将它们一一挪到空闲的地方,她的主要任务是组装供女儿晚上睡觉的特制小床。山田爱理在茶几边对着自己的玩具说话,将半个蜜柑放到它面前,装作在举行招待茶会。她的手不方便直接拿着吃,山田直子给女儿剥好皮后还额外准备了叉子。

夕阳西沉,她捂着泛酸的腰,像一节多节工具尺那样慢慢直起身子,招呼女儿一起出去扔垃圾。再次经过那些开得正艳的美丽花朵时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但她一个品种都不认得,无法向女儿解释。

走到几个颜色各异的分类垃圾桶边,母女俩默契地同时停下了脚步。

“我们喝一次性矿泉水瓶要——”山田直子从纸箱里拿出一个塑料瓶。

“——瓶身要压平,放到可回收塑料的垃圾桶里面;瓶盖要拧下来,放到‘不可燃垃圾’一类。”山田爱理毫不犹豫地接过,费力地将它拧开,然后按自己说出的步骤照做了。

“正确!蜜柑皮和擦完柜子后弄脏的纸巾该怎么处理呢?尽管这些都已经用塑料袋包扎了两层,她还是考问了女儿。

“厨余垃圾要沥干水分包好,还要注意纸的大小和使用程度是不是能进行回收。”随着山田爱理的回答,山田直子将垃圾袋放入了对应的图标箱子里。

“还有废弃的泡沫包装纸和纸箱——”话没说完,她看到一辆驶入公寓所属车库的车。里面的人鸣了两声喇叭,算是先向她们打了招呼。中断了对垃圾分类回收的教育,母女俩与住在楼上的铃木先生相互问好。在简短的寒暄过后,山田直子和女儿拿着空纸箱回到了家里。晚餐是在便利店里买的三明治,她早就料想到了今晚无暇做饭的情况。

 

新家一切都很舒适,山田爱理很喜欢浴室里铺的卡通瓷砖,洗澡时兴奋得差点把山田直子给她带上的防水手套抖掉。不知不觉,时钟显示过了八点。

“妈妈,”山田爱理抱着布偶,对着客厅里的母亲打了个呵欠,“我困了。”

“爱理……”正在搜索庭园植物百科的山田直子转过头,换上了睡衣的女儿抱着玩具娃娃乖巧地站在卧室门边。她动了动嘴唇,却没能说出半句话。

山田爱理手上的绷带和纱布已经全部拿了下来,无论是手心还是手背上都没有任何被烫伤的伤疤,取而代之的是深浅不一的细长血痂。山田直子牵起女儿的小手,和她一起走到收拾好的卧室内。在地上有一个用特殊材质组建好的坚固的长方体帐篷,她拨开插销,打开门,让女儿钻进去。

“妈妈晚安。”山田爱理将布娃娃放到枕头上,仔细地为它掖上被子。接着她朝妈妈点点头,示意她可以关上。

“晚安,爱理。”山田直子将小门推了回去,锁上后顺手整理起自己的铺盖。因为一些理由,自山田爱理出生之日起,她必须夜夜陪伴在女儿身旁,在她睡熟前还有一小段可以自由活动的时间。

 

这个全密封的微型帐篷如同一栋小小的建筑要塞,里面铺着柔软的被褥,顶上和周围都有透气孔。随着山田爱理身形的长大,每隔两年左右就得定做一次新的——头顶橘黄色的灯光让山田直子想起了很多往事,然而,一切都比不上女儿此时均匀轻微的呼吸声——她听到了一阵翻身的响动,接着是她的声音:“妈妈,关灯吧,明天我还要去学校报道。”

“爱理……”山田直子咬着嘴唇,每每到夜晚,迄今为止积累下的沉重就会压在她心头,“你喜欢这里吗?”

“不知道,也许会很喜欢的。”也许是透过小孔传出来的缘故,山田爱理的声音很轻。

“妈妈觉得很后悔,总是带着你跑来跑去,又帮不了你什么。好不容易适应下来的环境、结识下的朋友都……但是,除此之外……”她越说越愧疚,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不得不用手背揩去。压住鼻音,她站了起来,快步走到门口,关上了照明的夜灯。

 

电脑屏幕上是大花紫薇的图片和说明,她只调查完了约莫一半门口的花卉种类。然而,现在她已是再也没有心情去做植物学方面的功课。擦干了眼泪,山田直子平息下自己的情绪,拿出手账填写今日的支出。

 

 

 

第二章

 

 

今天的梦模糊而轻柔,如同悬在天空中的云朵。山田爱理感受到自己的焦虑正在被逐渐抚平,就像是被熨斗烫过的绒布。

 

“爱理,爱理?起床啦!”

 

听到妈妈惯例的温柔呼声,她揉了揉眼睛,和往常一样从小门里钻了出来。崭新的校服摆在床上,穿好衣服后她去洗手间洗漱。火腿和煎蛋的香味让她的心情变得很好,如同照射进屋子的清晨的阳光一般透亮。

“妈妈,你吃过了吗?”哼着歌的妈妈将早饭盛到女儿面前,微笑着坐在她身边看着她吃完,她的笑容证明了事实确实如她猜想。

独自吃完早餐,山田爱理带上了妈妈精心准备的便当盒和带给班上每位新同学的礼物——她最爱吃的水果糖。因为是第一天,她不用搭乘校车,而是由妈妈送到学校。路上没什么车,也没什么人,一切都十分顺利。

“妈妈,昨晚我很乖,没有吵到你吧?”山田爱理坐在后座晃荡着双腿。

“今天是第一天,我会好好表现的。”她透过后视镜看到妈妈在笑,可是,为什么妈妈不说话呢?她耸了耸肩,专心地看着车窗外的场景。阳光是如此明亮,几乎让她睁不开双眼。

 

转眼间她就到了学校外面,出乎意料的,新学校和旧学校的格局几乎一模一样,这倒让她放松了不少。上课铃响了起来,她快步走到教室门外。出于谨慎,她站在门边小心地往里窥看了一眼,同学们都已经坐在位子上了。

“下面为大家介绍一个新同学,山田爱理。山田同学才搬到这里住,大家要多多帮助她哟。”老师说完后,站在讲台边的她看到大家都在鼓掌。怀着些许紧张,山田爱理走到自己被指定的座位边,然后被后面的同学拍了一下肩膀。

“山田。”她颇为意外地回头,竟然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松本同学,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山田爱理慌乱地站了起来,半放进抽屉的书包掉到了地上,糖果撒了一地,“你怎么也转学了……”

“因为是你让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所以我要跟过来,让大家都知道真相啊,”松本翔太咧开了嘴,继续说着让她惊慌不已的话,“爱理——是——怪物。”

“不是的,”她转向班上的大家,摇头否认,“不是……”

“你们快看她的手,”那个曾经欺负过她数次的男孩子残忍地指着她,“再看看我的脸和身体,快看呀!”

眼前浮现出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幕幕事情:扯下她扎头发的头绳,嘲笑她没有像样的家庭,唆使大家一起孤立她,偷偷将她的便当盒和课本藏到她找不到的地方……

“不——”山田爱理忽然发现自己手上的纱布不翼而飞。上一次分明是松本翔太强行拆下她手上的纱布,这一次它却自动消失得无影无踪。站在她面前的男孩的脸上和胳膊裸露的皮肤上浮现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交错的伤痕,如同正在被无形的刀割裂一般。

摇摇晃晃如同破碎的布娃娃一样倒在地上,他满身鲜血,身上被划开的口子如同正在诉说悲伤的嘴唇。遥远的上课铃再一次响起,呆然的山田爱理站在原地,渐渐地,她听到了尖叫声和说话声响起。在她的记忆里,受伤的松本翔太被一块干净的床单裹住,小心地被众人抱起来送上担架。她看到血的颜色在白色上不断蔓延,像是烧灼的火焰。

“骗人的,”山田爱理喃喃自语,“不是这样的,是他把我手上的绷带先扯下来的。这一次不是我!我没有!我什么都没有做!”

那一天她被送到学校办公室进行看管,直到妈妈赶来,她永远都忘不了妈妈的脸出现在门外时的那一刻。然而现在……山田爱理用尽力气尖叫了起来,冲出教室,逃离了现场。

 

“你究竟在搞什么?”

“怪物。”

“爱理,这不是你的错。”

“一个小女孩,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我的儿子不可能说谎!”

“怪物。”

“我相信爱理。”

“道歉,快去向他道歉!”

“妈妈告诉我不能和你在一起玩,爱理。”

“请原谅我的女儿。”

“怪物。”

“爱理。”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她身边交织,无形的刀刃将她身边的墙壁,窗户和走廊砍斫得支离破碎。山田爱理跑得精疲力竭,跪倒在地上低声抽泣。她隔着泪眼看到站在身前的母亲,她想向她伸出手,可是——

“诶?”眼睁睁地着妈妈的手被切出一道伤痕,飞溅的血染红了那柔软温暖的皮肤。她坐在地上向后挪了几步,接着就听到了松本翔太的脚步声。山田爱理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双拳握得极紧,焦急地等待那会斩尽一切的刀赶紧将他消灭。

一切似乎都平息了下来,再睁开眼睛时,妈妈和脚步声都不见了。她松了一口气,可接下来凑到她耳边的声音让她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爱理是怪物。”

 

 

“不,不不不不!”哭闹声和惨叫声响彻了房间。坐起身的山田直子望着那个黑色的箱子,使劲咬着被子以缓解内心的痛楚。在镇定下来后,她靠近了它,泪水瞬间流了出来。

“爱理,爱理……”她无力地趴在那黑色壁障外哭泣,感受着里面层出不穷的撞击声。那些不是山田爱理的肉身发出的,而是她的精神。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直到一切又恢复安静。她将醒转的、恢复了神智清明的女儿从里面抱了出来,熟练地用手边的急救箱开始处理她身上的伤口。沾透了血迹的棉花被扔进了不透明的袋子里,山田爱理的脸颊上和手臂上多了几道新伤。在涂药水的时候她忍住了疼痛,对着流泪的妈妈强作笑颜:“明天还是贴上OK绷吧,妈妈,我们又要连夜想新的借口了……”

“爱理,我的好爱理,”山田直子收拾好了东西,将她搂在怀中,“你又梦到了可怕的东西吗?”

“我梦到了去新学校……梦到了松本翔太……他一直骂我是怪物,”她伸手环住母亲的背,“还梦到了妈妈。我将你弄伤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会的,”山田直子喃喃说道,“我不是一直都在说么?爱理的身体里住着小精灵,在睡觉的时候,小精灵不会听你的话,总是出来乱跑。因为小精灵不认识除了爱理以外的人,在爱理睡着的时候,看到谁就会攻击谁,所以——”

“——所以我要睡在特别的铁盒子里,防止伤害对我重要的人,”山田爱理接上了最后一句话,抱着妈妈的小手抓紧了她背后的衣服,“可现在它白天也会出来,就是它将松本翔太弄伤的,我讨厌它。”

“那是自然的,爱理还没有长大,它不听你的话,”山田直子忍住眼泪,“要快快长大,这样就可以早一点控制住……”

 

控制住在人类的躯体上失控的、属于付丧神的灵力。

 

山田爱理的呼吸渐渐缓和了下来,她偎依在山田直子的怀里,轻声说道:“妈妈,其实我也很讨厌松本翔太,可是我没想过要这样欺负他。”

“那只是个意外,爱理,大家都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山田直子亲了女儿一口,思绪飘向了更久远的从前。

 

 

 

第三章

 

 

“我们孩子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也许……会和我们一样?”

“啊……那么,一定是很幸福的啊。”

 

躺在产床上的山田直子无比虚弱,她的泪水和汗水混合到了一起,将碎发粘在她的额头上。在一片朦胧里她想起了自己曾经说过的话,新生儿嘹亮的哭声将她拉回现实,引得她想弓起身体看一看那个小生命。在精疲力尽的她通过动作流露出这个意思前,护士便将她的孩子抱到了她的眼前。

 

那么可爱,那么柔弱,像星星在闪烁,像花朵在绽放。

 

在旁人看来只是一个皮肤发皱、眼睛浮肿的普通新生儿,在她眼里,那是她的整个世界。无论是过去、现在或是将来,山田直子笃信这一点不会改变。她立志要努力将山田爱理抚养长大,哪怕是付出莫大的代价,哪怕……

 

“一个人回到人类社会的话,你会很辛苦,我担心——”

“不会有事的,我会好好照顾自己,这样也比较方便。万一出了什么事情,还有关系和人情可以依靠。”

 

真正遇到困难的时候,也只能咬着牙坚持下来,各种辛苦唯有自己知道。山田直子已经数不清度过了多少次像今晚这样的不眠之夜,她明白这不是女儿的错。

自山田爱理出生以后,母女俩一直寄住在山田直子父母的家里,两位老人对女儿和外孙女态度是十分欢迎的。然而山田爱理的婴儿床和襁褓总是时不时会出现划痕,家中一些小器物也会自行莫名其妙地碎裂。一开始山田直子还没往其他方面想,直到照顾山田爱理的人也经常会出现各种擦伤,包括她自己。

这已经不是更换物品就能解决的问题,正视这个事实并不困难。她开始有意识地观察女儿,山田爱理的身体发育状况和她的同龄人完全一样,她的心智和表现也符合了育儿手册上的指导准则。虽然感到困惑,山田直子对此也只好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自做好最坏的打算。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她一岁生日那天才揭开谜底,她将女儿抱到婴儿车中拍照片,将切好的小块蛋糕连同纸盘子放到一旁与她差不多高的小桌子上。为了防止山田爱理不小心挥手打翻蛋糕盘,她特意将桌子挪出山田爱理一伸手就能碰到的地方。躺在车里的山田爱理似乎对放得离自己那么远的食物很不满,挣扎着遥遥伸出小手,想去够它。

一边笑着安慰嘴馋的女儿,山田直子一边给她录像,然而就在她预备放下手机把蛋糕递给快要摸到奶油的山田爱理时,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通过录像,她看到在她的手指没碰到盘子的情况下,纸做的盘子裂成了两半,连同上面的蛋糕。

掉到地上的手机的屏幕没有碎,所以她往回倒了无数次看那个瞬间,最终确信了是女儿在没有接触到盘子和蛋糕的瞬间以一种她不能理解的方式“切碎”了它们。她记不得自己是怎么度过那个下午的,山田爱理用手蘸着奶油吃得一脸花,她默默收拾地上的碎屑,时不时停下来发一会儿呆。

 

确定了这是山田爱理自带的如同诅咒一样的天赋之后,她既惶恐又担忧,几乎是立刻带着女儿从父母的家里搬了出来。一开始抱着侥幸心理,猜测这份力量也许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消退,却不幸地察觉到它确确实实是在趋于增强的趋势。山田直子一直企图用正确的教育方式使女儿走上正途,不至于让她堕落成滥用这份能力伤害别人的那种家伙。

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女儿的性格一直在往光明的方向发展。然而,在她意志薄弱、情绪激动或在控制力最为无序的睡眠时,溢出作为器皿的“人”的肉体的灵力将毫无保留地游走在她肉体之外,像离开身体的刀刃一样斩裂一切。山田直子在多次观察后确信了这一点,同时制定了避免损失的方案:和女儿约定不要轻易发脾气,定制供她晚上睡觉的封闭式睡床等等。

如果说这是她的父亲赠予子嗣的血统,在人类社会里要小心翼翼地隐藏它并不为人知地活下去实在是太艰难了。山田直子明白,如今自己怀里的女儿的能力已经不再只是将五厘米外的纸制餐盘和海绵蛋糕斩碎那么简单,而是连血肉都可以轻易切开。在她的构想里,万一因为这个而出了什么事,最好的结果只能是被他人误认作持刀行凶。从现行法律上而言,让山田爱理选择认下故意伤害罪总好过让她免于被国家研究所带走,从而一辈子沦为泡在实验器皿里的研究对象。

而最让人心惊的是它的反噬。山田爱理的身体无疑是人类女孩的构造,并不能够很好地驾驭这份与生俱来的力量,在程度剧烈的失控后她自己也会受伤。这种伤害的性质非常特殊,与其说是从外向内后切割,不如说是从内到外的肉体崩裂。靠现世的人力是完全无法预测或防御的,唯一能做的只有靠谎言和绷带遮掩,期待不会引起刨根寻底的怀疑。

作为退休的审神者,山田直子从政府那里得到的退休金虽然多,在多于正常家庭几倍的抚育费和解决数次赔偿和纠纷后,母女俩也渐渐到了无法坐吃山空的地步。尤其是在赔偿了松本家一大笔款子后,连搬家的置办费都显得捉襟见肘。山田爱理的幼年教育完全由山田直子担当老师,她相信女儿在智力上完全不逊色于其他任何孩子,而且入学考试的优秀也证明了这一点。可是,在仅仅进行了一个月的集体小学生活后就发生了那件导致山田爱理自闭至今的惨事。虽说全部责任肯定不是女儿的,但是造成的肉体伤害确实让对面占理。

 

“那么名字就是这两个。直子,既然你决定回去的话……你离开后,我也不会再留在这里。”

“啊……也对,你可不像触景生情的人啊?放心地去吧。啊对了,女孩子的名字要改一下,我想,叫她‘爱理’,就跟我姓吧,‘山田’……”

“‘山田爱理’?是个好名字。”

 

“爱理……”她轻轻地喊着她的名字。窗外的月光是如此温柔地笼罩着两人,山田爱理睁开了闭着的眼睛:“放心吧,妈妈,我没睡着。”

多么温暖,山田直子忍不住抱紧了那小小的身体,这份柔软的触感和她的父亲完全不同。在知道自己怀上孩子后,他们起好了分别给男孩和女孩的名字,在谋划出路的时候两人却完全站到了对立面。

他想带着她和未来的孩子一起神隐以脱离政府的监控,她认为要带孩子回到现实认识大千世界的种种才不虚此生。他们谁都说服不了谁,相处以来唯一一次的冷战以他的放弃结束,两人最后相处的时光是她铭记一生的珍宝。

一旦决定下来,她能做的就是在怀孕的迹象显现前向政府提交辞呈。离开本丸时她目送自己深爱的那个人,不,付丧神化为轻烟消失在夜色中,那是一个在记忆里化作永恒的夏夜。

 

无论何时回想起他们的告别,幸福总是多于悲伤的,她从不怀疑这一点。

 

 

 

第四章

 

 

什么是幸福呢?或者说,这一生里她最幸福的事情是什么呢?

 

一个人在屋子里批改公文,窗外的雪花簌簌落下。身为她的近侍的他端来一杯飘着热气的浓茶,替她按摩起肩膀。感知到远征队伍回来后两人同时起身去迎接,检查着堆在门厅的材料,他在自己耳边叮嘱“小心着凉”。

静谧的夜里,其他付丧神都睡下了,只有他和她还醒着。枫叶如火,虫鸣阵阵,他们身边顿着一壶清酒,摆了几碟小菜。在她斟酒的时候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曾移开她的脸,呢喃的情话像是恍惚的梦,令人脸红心跳,却记不清彼时具体说了什么。

夏日炎炎,山林间却是难得的舒爽。暂时放下工作、身份和责任的她带着付丧神们去溪涧戏水游玩。她和爱闹的那几个人齐心协力,捉着用披风、被单和衣服改造成的渔网兜鱼,捞到岸上当晚饭。他从柴火堆边站起来迎接她,趁她烤干身子的时候,将一朵艳丽的野花插到她的鬓边。

春光旖旎,落樱缤纷,柔和的阳光和甜美的微风令人心旷神怡。他们从万屋采买归来,在门口看到了忙着将本丸布置一新的短刀们。将买来的东西分发完毕,她也捋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却发现桌上留给她的一个小小的礼物盒。望着矗立在她面前焕然一新的建筑,站在她身边的他瞄过她颈间的项链,她察觉到了他唇边的笑意。

 

“妈妈,妈妈——”女儿叫了两遍才将她的注意力拉回到现实。

“抱歉爱理,我想起了以前的事情,”她微微一笑,“就是,在你出生前和爸爸相处的事……”

她点了点头,然后打了个呵欠。山田直子盯着女儿的小脸:“现在已经很晚了,你快睡觉吧。”

“不,”她否决了,“妈妈,我有一个问题。”

尽管知道女儿要问什么,她还是追问了一句:“关于爸爸的?”

山田爱理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睛里燃起了激动的亮光。山田直子想起了第一次向她讲述他是什么样的人时,她眼里闪动着的同样的兴奋和骄傲的光芒。

“我真想亲眼见一见他啊!”她向往地说道,“妈妈,你说过这不可能,也说过他一定会很喜欢我,但我还是好想好想见他一面。”

“爱理啊,”她叹了口气,“当初妈妈是怎么跟你解释的?”

“呃……‘付丧神的神隐’就是这个人彻底离开我们所在的世界,去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山田爱理顿了顿,嗫嚅道,“可他们都说妈妈一个人过会很辛苦,爱理一个人很可怜……”

山田直子用咳嗽掩饰了自己的惊愕,当这种成人式的发言从女儿口里转述出来,无端就带上了一种预料之外的沉重。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那么,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你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妈妈确实很辛苦,每天都要做家务,还要找工作,”她说道,“可我觉得我过得很幸福,一点儿都不‘可怜’。而且等我长大了,能帮忙做家事,就可以分担妈妈的辛苦了。”

“‘他们’是不是还说了其他的话,有使你觉得不舒服的地方吗?”山田直子坦率地问道,她很重视在这方面上女儿的心理感受。

“有的,”她一边小心地观察着母亲的神色,一边说道,“‘爸爸失踪了’‘妈妈应该找一个新爸爸’‘爱理一个人受到欺负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不过,我不觉得这些话是对的。”

“是妈妈不好,结识了会说这种话的人。”山田直子暗自想过谁有可能嚼舌,最后想到了父母家那里的一些亲戚和熟人。在她忙着处理松本一家的事情时不少人上门探望和帮忙照顾爱理,也许就在那个时候……

“我会不会有一个新爸爸?”山田爱理望着母亲,眼里是深切的担忧。

山田直子并不不习惯对女儿有所隐瞒或敷衍,她知道山田爱理也是这样对待她的,不然就不会老老实实地说出一切。她迅速搜刮到可以向她解释‘人类社会的婚姻’的词句,组织了起来:“一个人有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两个人有两个人的。人们住在一起就需要彼此忍耐,说不定比一个人还要辛苦。妈妈还喜欢着爸爸,而且和爱理在一起并不寂寞,所以不会去找新的人共同生活。”

见山田爱理似懂非懂,她补充道:“如果让别人知道爱理晚上睡觉的事情,会不会让你困扰呢?”

“会的,我不希望其他人知道,”山田爱理很快地答道,“可是,爸爸会回来吗?”

 

“这一别就是一生一世,直子,你将去往我所不能及的地方。”

“我明白,一旦你解除了和审神者的契约……我发誓,我绝不会忘记你。”

印在她唇上的吻是如此鲜明炽热,拥抱着她的手臂慢慢变得稀薄了,她也感到自己双臂环绕的热度逐渐消失。耳边没了他的呼吸声,竭力忍住眼泪,换上了现世衣服的她睁开了双眼,他的身体已经消散在空气里。

 

“虽然无法再见到爸爸,等你长大以后,我会告诉你他的一切事情的,”山田直子将金属箱子里残破的玩偶和不成形的枕头被褥收拾了出来,换上了新的,“快睡吧。”

“我还是不想睡。”山田爱理的目光聚集在那个绒毛玩具上,它的肚子上被劈了一道长口子,露出了雪白的棉花和黑线头。察觉到她的视线,山田直子连忙说道:“不要紧的,我明天就可以补好它。你如果害怕的话,还有其他玩具,你看……”

她赤脚走到柜子旁边,翻出一袋装满了旧的新的娃娃的袋子,抱到女儿身前任她挑选。山田爱理摇了摇头,幽幽地望着自己的母亲:“有的时候我会想,如果那个时候妈妈选择了和爸爸一起‘神隐’,我们会不会活得和现在不一样呢?”

尽管不是第一次思考过要怎样回答这个问题,由女儿亲口问出来的时候,山田直子还是感到胸口一阵滞涩。她知道这是她最需要支撑的时候,不能因为自己的逃避和软弱而让她陷入不安和动摇。

深吸了一口气,她说道:“我想给你提供更好的生活和更广阔的生存环境,所以才没有和爸爸一起神隐。虽然和别人相处很累,需要学习很多技巧,你也不得不忍受很多痛苦……我希望爱理能勇敢地面对起来——爱你的外公、外婆和喜欢你的朋友们,你每天感受和接触到的普通的日常事物,都建立在妈妈当初没有和爸爸一起离开的基础上。而且最重要的是……妈妈是人类,在那样未知的地方,很可能无法保证你的顺利出生。”

“可是,我……”山田爱理似懂非懂,“嗯……”

“我很爱你,”山田直子亲吻了女儿的额头,“非常非常爱你,你的平安是我唯一的牵挂。快睡觉吧,爱理。”

 

小女孩依言钻进了金属的封闭式床铺,临睡前还在消化母亲说出的那番话。她透过气孔看到山田直子蹑手蹑脚地拿着洋娃娃走了出去,轻轻掩上了门。

 

 

 

第五章

 

 

一夜无事,虽然有些响动,相较之前也属于正常的范围,并没有做噩梦时那样剧烈。早上分装便当时山田直子庆幸自己当机立断搬离了原来的地方,除了避免松本翔太那起事故对女儿的二次伤害,还逃离了那些可能会对女儿造成精神压力的、不明白状况却会搬弄是非的亲戚。

“真是麻烦……”她心不在焉地团弄着寿司卷。当初他们知道她怀着爱理的时候就建议她打掉孩子,极力列举了做未婚母亲的种种不便,同时肆意抨击她的爱人是多么不负责任。看在父母的面子上她压制住火气,笑着规规矩矩地送客,从此不大往来。但她怎么也想不通,事到如今他们居然还能做出这样嚼舌好事的举动,企图让女儿听见这些话,然后好用来说服和影响到自己——

无可奈何,对付这样乐于指手画脚的人只有少接触为好。沾了盐水的竹帘上粘了几粒米饭,她一一拈入口中,然后关掉了一旁袅袅冒烟的蒸锅。拿起菜刀准备切寿司卷的时候她望着那锋利的刀刃出了一会儿神,不同于这些在物质上可控的“看得见的刀”,存于山田爱理精神中“看不见的刀”将会陪伴她走过一生。她扪心自问是否有一辈子陪伴女儿的勇气,答案是肯定的。

她明白给女儿造成的心理阴影不会消失,但也期待着全新的环境会阻止它的加深。重伤松本翔太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意外,但它无疑展示出山田爱理产生主动抵御意志时能力暴走的可怕。虽然已经做出了相当高价的赔偿,也是对方有错在先,她依然问心有愧,无法理直气壮地将责任百分百地推给那个现在依然浑身包着纱布、在医院吃尽苦头动弹不得的男孩子。

 

“妈妈,我准备好啦!”

 

穿着崭新的校服的山田爱理走出卧室,背上放在桌脚的双肩书包,将桌上装着盘子和马克杯的餐盘放入水槽。山田直子迅速地将她的便当袋递给她,然后擦了擦手,母女俩一同出门。

“新同学和新老师都会是很和气的人,”在汽车后视镜里看到女儿脸色的山田直子特意补充了一句,“放心吧,这里离家很远,你不会碰到原来认识的人的。”

这句话一出,山田爱理的神情果然轻松多了。

“今天放学以后我会在校门口接你,之后你就和同学们一起在这里上下车……”她们路过了学校校车的接送点,山田爱理趴在车窗边,等候在站台边的小学生们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会尽量控制自己,”她忽然开口了,“不会伤到任何人的。被欺负了也不会着急,我会先试着讲道理。”

“正常情况下被欺负了是应该要还手的,大人也好,小孩子也好,只是人和人采取的方式不同,”山田直子小心地选择着字眼,“面对欺凌一味退缩是软弱的表现,但是爱理身边的小朋友还不足以……经受得住你的反抗。所以,你要学会忍耐,成为示弱的那一方。”

“这好难啊。”山田爱理坐在后座晃荡着双腿,没有抬头。

 

“不过也没关系,你可以选择向别人求助,或者报告老师。不管出了什么事,妈妈都会站在你这边。”山田直子的安慰轻飘飘地溜进她的耳朵。山田爱理打起精神,望向窗外陌生而新奇的景色,这里和她熟悉的那座城市又是完全不一样的风貌。

 

目送女儿走进校园后,山田直子松了一口气,然后驱车驶向当地的求职中心。拿着简历坐在等候区域时她默默背诵自我介绍的模板,却发现自己很难集中注意力。她的心思仿佛都粘在了山田爱理的身上,和本体遥遥隔了一段距离,等叫号响起第二次时才反应过来。

“山田信子,”在被报到假名字的时候她挺直了背,同时尽量让自己不要太僵硬,“兴趣是行政事务管理,要求类型是兼职,结薪周期不限……没有专业的技能证书和过硬的资格,正规的工作经验也是零,这可能不太好找啊。”

比起房东太太严苛的审查,求职中心倒也不追究化名的事。就任审神者的经历她当然不会轻易写出来,这太显眼了,容易引起注意和不必要的盘查。更何况当初和政府签订的是保密合同,离职后有尽量以普通人身份融入社会的义务。相较之下,还是伪装成离婚的家庭主妇比较符合大众的认知。

“我知道的,”山田直子说道,“还请拜托了,我得每天按时接送孩子。”

“山田太太,这样你选择的余地就更小了,”柜台里面坐着的负责人投来了同情却又无能为力的目光,“最近经济不景气,我很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工作并不是那么好找的……”

“真的拜托了!”她坐在椅子上低头鞠躬,“目前我独自抚养女儿,确实很需要一份工作。”

坐在她对面的、有些秃顶的中年男子似乎是动了隐恻之心,侧身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随后他身边的打印机开始工作。在刚打印好的招聘启事上签完字后他将它递了过来,山田直子感激不尽地接过。虽然对自己利用了他的善良抱着微微的歉疚感,一想到银行里的存款余额,这些就都不算什么了。

“这已经是匹配度最高的职位了,自由度高,薪水低,难度小,”他说道,“这里是意愿书,你如果同意的话我会联系对方,最快名天可以给你安排面试。”

山田直子快速浏览过页面,她原本没有对一次性成功抱着很高的期望,竟然如此巧合地碰上这家需要兼职文秘的企业。除了薪资略低于期望以外,一切都显得很合适。再三道谢后,她连忙签署了就职意愿书,交办手续后便约定了次日的面试时间。

 

一切都如此顺利,好的开始让她信心百倍。出门时她盘算着等爱理再长大一些后,就可以去用心准备考取一些职业证书,以便提升自己的人生规划。在现世里,“锻刀”“手入”这类技能并没有用武之地,在求职中甚至比不上一张速记课程成绩单或外语等级证明。她面前的路还很长,将过去抛开、现在仔细筹备也不算晚。

 

去超市采买完食材,她在准备晚餐之余将自己准备用来面试的工作套装熨烫了一遍,不忘按时去接山田爱理回家。山田爱理看上去挺开心的,这让她松了一大口气。

“今天过得怎么样?”她认为自己的心情还算不错。

“很好。”女儿很有精神地回答道。

“带去的午餐都吃掉了吗?不可以浪费哦。”她在十字路口处停下了,信号灯是红色。

“嗯!今天和前桌的女孩子一起吃的,我们交换了肉饼和蛋卷。她叫伊藤泉,对我很好,帮我记了不少同学的名字。”山田爱理努力地回忆出尽可能多的细节,向妈妈汇报一天的见闻。

回到家后,她安排女儿吃晚饭,收拾完碗筷后带着她到外面摆盆栽的地方辨认和学习花卉的名称。

趁着她做作业和读书的时间,山田直子对着家里不大的穿衣镜练习起面试步骤,想尽量给明天的公司人员留下一个好印象。在女儿睡觉前,她不忘将补好的布娃娃放到了小铁箱的门口。

 

 

 

第六章

 

 

翌日,山田直子带着一干材料准点到达了指定的公司,很快就有前台的负责人将她带到了办公室里。

“请在这里稍微等一会儿,科长马上就回来了。”趁着没正式面试还没开始,她观察起了周围。在自己桌上忙碌的人们看上去还算友善,虽然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放下手中的事情,至少离她近的几个人都彬彬有礼地向她打了招呼。

 

这里的老式办公室很宽敞,一共有四排长桌子。同事和同事之间没有常见的那种隔板,倒也一目了然。在工作的人将座位坐满了七八成,有些位子没人,桌上放着零碎的摆设;有些位子则是完全空着的。

整个房间里唯一的正式隔间是最里面的科长办公室,此刻门是关着的。她耐心地等了一刻钟,直到入口处打卡进门的滴滴声再度响起。

一位穿着打扮非常讲究的女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助理一样的职员。在她踏入办公室后瞬间引起一片骚动,走过的地方都不断有人站起来喊“科长好”。简单地应酬了一圈后,她走到办公室前打开了门,坐到了座位上,开始检阅按次序放在桌子上的文件。

 

刚刚山田直子看到她瞄了自己一眼,只是没有说话。她站了起来,捋了捋身前衣服的褶皱,然后走到她的办公室前敲了敲门。得到对方的肯定后,她走了进去。

“你是?”摆在桌子上的铭牌刻着“吉田英里子”,山田直子飞快地瞥过它,然后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您好,我是山田信子,在职业推荐所那里了解到招聘信息,过来应聘文秘。”

“好的,请坐。”吉田英里子伸手接过她双手递过去的简历,快速浏览了一遍。坐在椅子上的山田直子盯着她的脸,小心地没让目光直接对上她的眼睛。

她的妆容非常精致,举手投足里都透着一种果敢和自信。不知怎地,与她相比,山田直子顿时觉得自己的存在感微弱了许多。在就职审神者的那段日子里她说什么也是带领几十把刀出阵的、被喊过“主上”和“大将”的人,但是……

“山田小姐,不好意思,我因为开会耽误了一点会面时间,希望你能谅解,”吉田英里子柔和的语气里隐隐透着一种威严感,“我们这里的佐藤先生上周在查看期内辞职,需要有人补上空缺。我希望你能为我介绍一下你的核心竞争力,以及你对这份工作的期望。”

正在这时,门口传来了几声敲门声。山田直子回头看了一眼,一个嘴角抿得很紧的青年拿着一沓纸推开了门,一脸歉意:“抱歉打扰了,科长,分公司那边发来了传真……”

“分公司的事我一会儿确认,先结束掉今天的面试。”吉田英里子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不超过一秒。他应了一声,然后轻轻关上了门,继而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他们的这段对话无形中给山田直子增加了半分钟的准备时间,她自然地说出了准备好的简介,稍微变动了几个字眼:“我的优势是细致耐心,成熟稳重,还有做好这份工作的决心。我没有刚入门的新人的毛躁情绪,会按部就班地做好份内的事情;因为独自抚养女儿,所以也明白一定不能对工作的细枝末节敷衍了事,避免任何导致丢饭碗的可能。”

“之前没有任何工作经验,职业是家庭主妇吗?”吉田英里子问道。

“是的,”她坦率地承认了白纸黑字写在简历里的内容,“学历和证书方面都是我的短板,但我认为自己在模仿和学习后一定可以胜任基础的文秘工作。”

 

她感到吉田英里子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挑剔起来,似乎她的思维正在运作,将她的优缺点进行逐一排列和比较。山田直子不确定要不要在这个时候再说上一点为自己加分的东西,又担心过多的言语会影响吉田英里子对自己的判断。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如愿以偿地通过了考核,作为编外人员开始协助办公室的工作。吉田英里子叫来跟着她进门的职员之一充当新手指导,指定了她在这里作为办公处的空位。在新同事的友好协助下,她很快就收拾起了自己的一小块新地方。作为新人,她立刻主动承担起在办公室里端茶递水的责任,对着每一个人都笑脸相迎。

这里的人比想象中要好相处,很快她就察觉到了在这间办公室里的几个年轻人都很崇拜吉田英里子,提到她时无一不带着憧憬之意。也许是有新人来了,他们很活跃——当然,也许跟吉田英里子又离开了有一点关系。

“科长的业务能力很强,这季度我们又是第一!”

“我如果能像吉田小姐一样能干的话该多好!”

“长得漂亮,气质也好,简直是全公司年轻后辈的偶像嘛!”

诸如此类的话不断从周围职员们的嘴里被说出,山田直子没有全部当真,毕竟这里是办公室。不知怎地,她想起了本丸里的大家——同样是七嘴八舌的评论谈笑,付丧神的话在她听来就要可信和诚实得多。

 

也许因为对方“不是人类”,而她生而为人、很了解自己的同类所以才产生了提防和警戒之心吗?现在想来,她从来没怀疑过他们,他们对她也从未有欺瞒之意。把酒夜话也好,日间闲谈也罢,在本丸里的日子比在人间的处处小心要坦荡舒服。

她无意贬低身边的人,遵守与人为善的原则和避免被当成软弱可欺的傻瓜本身就并不冲突。秉持本性不觊觎和算计他人,但同时也圆滑地顺应种种人情世故和规则——这些都是她立足的根本。

 

“说起来,山田小姐看上去也很年轻啊,”客气的话语将她的思绪拉回现实,“完全不像做了母亲的人呢。”

“谢谢,已经老了,”她抱以微笑和谦辞,没有顺着话提到自己的年龄,“孩子都上学读书了——”

“——啊,那真是辛苦了啊!不过还真是看不出来,这一点倒和科长很像……”对方吐了吐舌头。她看上去只是一位没什么心机的新人,在各机关单位随处可见的冒冒失失的小姑娘。

“可是科长很会保养哇,在那个年纪也是美人呢!”旁边一个看上去年长一些的青年接过话头。

山田直子听了下去,猝不及防地听到一个数字。惊觉吉田英里子比自己要年长许多,她开始更加用心留意她们的对话,接下来却听只有一系列不相干的关于护肤品和化妆品的讨论。

 

如是小半天下来,她结束了第一天的工作,去学校接回女儿。停车入库时她们又遇见了刚好回家的铃木先生,拿着公文包的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山田直子一看即知这是职场受挫的表现,不留痕迹地鼓励了几句,然后和女儿进了家门。

安排女儿睡下后,她对着镜子敷上了一层面膜,洗干净后对着自己的脸左看右看,比平时端详的时间要长。她知道自己的皮肤肯定不如十六七岁时那么滋润娇嫩,眼角的细纹和褶皱也是自然衰老的不可抗结果,但是白天听到的那些话却总是在耳边消散不去。

“我真的老了?”她用拇指摁着两边的太阳穴,徐徐推动同时,眼角周围的肌肤绷紧了。

 

“不闹了,不闹了!我要睡觉了,晚睡对皮肤不好。”她斜卧在席子上吃吃发笑。

顺着她玩闹一阵的他拾起摔得到处都是的枕头,去壁橱里抱被褥。她蹑手蹑脚爬起来,踮起脚尖走到他身后,趁他双臂不得空转身的瞬间——

“戳!”山田直子用手指轻轻点向爱人的脸颊,嘿嘿笑了几声。他眯起眼睛,对她的淘气照单全收。

 

“戳。”指尖触到的是冰凉的镜面,映出了她的微笑。那张脸上有岁月留下的痕迹,但也多了一分决心和坚毅。

 

 

 

第七章

 

 

“有住户投诉说你们家里晚上有很大响动,而且还有孩子的哭声,”锐利的目光扫视过母女二人,老妇人的威严一览无余,“请好好解释一下,这样扰乱邻居以至于被单独检举出来,再犯的话我也会很为难。”

“是,是,实在是……万分抱歉,”跪坐在小桌边的山田直子小心翼翼地安抚着她,“爱理因为过于思念以前的朋友,所以在这里总是做噩梦。我已经在尽量帮她克服了,很快就会让她习惯这里的新生活。”

“是吗?”她盯着山田直子的脸。四目相交,山田直子坦然地接受她的审视,没有表现出任何慌乱。

 

电水壶发出了呜呜的鸣叫声,老妇人站了起来走进厨房,拿出廉价的待客茶叶开始泡茶。山田直子深呼吸了几下,叮嘱自己一定要努力瞒过去。早些时候女儿吞吞吐吐地告诉自己她被房东太太邀请到家里,不仅给她吃了些水果零食,还询问了她一些问题。联想到女儿近来晚上的噩梦和这栋木质结构的老房子上下隔音并不是那么好的事实,她很快就猜中了缘由。

 

“难道您是在质疑我虐待女儿吗?”在她将茶放到桌上后,她平静地问道。

“我只是尽房东的责任避免可能的骚动罢了,”干脆利落地否决了她的说法,老妇人皱起了眉头,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如果你真的是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那么就立刻搬出我的房子。”

“我不会那么做,”山田直子双手拢住了茶杯,“确实大家的生活各有各人的难处。身为父母,有总是习惯把压力转嫁到孩子身上的,也有失去‘榜样’的自觉而自甘堕落的,自己得过且过地混着日子,却无理地指望孩子出人头地……我不会那样对待自己的女儿,说到底,我找不出有什么事情是需要我下手责罚她的。”

“我不是来问你育儿经的,用完茶就快回去。”她别开头,显出了一副很不耐烦的样子。

山田直子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了下去:“我现在找到了工作,爱理也会学着自己从学校回来。住在同一屋檐下,今后也许还要多多麻烦您照顾她,我相信您是一个信得过的好人。”

她不等老太太开口就站起来辞别,回到了家后,山田爱理还坐在床上读书。山田直子招呼女儿帮自己一起处理晚饭要用的食材,心里想着的却是如何向楼上的铃木先生等住客道歉。邻里关系一直是人情里非常重要的一环,她在本丸任职的时候也经常因为演练与其他审神者来往。可惜现在为了隐藏身份的需要都断绝了联系,再加上那时不少人对外用的是化名,也就慢慢淡了。

 

不过话说回来,那段时间也过得确实很有意思。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是怎样的,依然在本丸工作吗?还是也像她一样回到了现世呢?有谁还会像她一样记着那些为他们出生入死过的刀?会有人和她一样,直到今天还在深深地爱着某位付丧神吗?

 

她低下头,发现山田爱理正在用手摸撕下来的竹笋壳的纹理,似乎是对笋壳毛茸茸的触感很有兴趣。她想到今天与房东太太的谈话,问道:“爱理,如果你遇到了困难又暂时找不到妈妈,可以先去老奶奶那里,她不会拒绝你的。”

她点了点头,表现出了很乐意的模样:“好的!”

“她人是很不错,”她既是说给女儿又是说给自己听,“警觉,有责任心,但是又太多疑了……是个好人。”

“她确实对我很好,”山田爱理歪着头说道,“但我还是最喜欢妈妈。”

“这跟喜不喜欢是两码事。就像你做数学题,有的时候,最合适的答案并不是由最亲近或者最喜欢的人给出来的……”山田直子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

“可她老是问我手的事和睡觉的事,说太多次了以后……我有点不太好意思再骗她。”山田爱理嘟囔着嘴。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为了能和妈妈在一起,爱理要学会忍耐内疚,”山田直子低下头,有些愧对女儿,“我知道这很难……”

“我会尽力的!”她的小脸上堆满了认真,“我会很仔细地和她相处,你放心吧,妈妈。”

山田直子笑了笑,看着她将两个人的碗筷放到桌上的背影。她转过了头,暂时不再去想这些事,认真地切起了洋葱。山田爱理将垫脚的凳子搬到水槽边,跳上去后去拿放在晾晒架上的碗筷。母女俩一夜无话,山田爱理安安稳稳地一觉睡到天亮。

 

翌日,山田直子带着女儿向其他住户们打了招呼,拜托他们原谅女儿因为搬到新家、人生地不熟而引起的噩梦和惊叫。虽然几户人家都客气地谢绝了作为谢罪礼的时令水果,但都还是当面接受了来自山田爱理的致歉。

“如果我睡觉的时候没有这么多事情就好了,如果没有这个‘小精灵’的话,”看着妈妈叠衣服的山田爱理抱着膝盖,开始畅想另一个自己,“我可以在大床上想怎么翻跟头怎么翻跟头,手脚摆成‘大’字型,还可以抱着妈妈睡……”

“等你能控制好后,这就可以成为现实了,”跪坐在地上的山田直子鼓励道,“今天也要加油啊!”

“那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呢,肯定要很久很久吧……”她躺平到地板上,望着天花板,慢慢闭上了眼睛,“我不睡着,我就装一会儿,妈妈,你放心。”

山田直子望着她微张的小嘴和闭起的双眼,俯下身子撩开头发,在她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山田爱理倏然睁开眼睛,看着笑吟吟的母亲,咯咯直笑地飞快地在她额头上也亲了一下。两人嘻嘻哈哈地绕着房间追闹了半天,终于都累了。

“我从来都不觉得爱理给我造成过什么麻烦,”山田直子在女儿钻进金属盒子前对她笑着说道,“倒不如说,这种事情的存在能让我明白你是我最珍贵的、独一无二的女儿。晚安,做个好梦。”

“哇!”穿着睡衣的山田爱理抱紧了手里的洋娃娃,眼睛里泛出了亮光,“妈妈晚安!”

 

 

“哦哟,这份表格你已经校对完了?”“是的,做好了。”

山田直子将文档递给坐在位子上的职员,随即又去给办公室里的其他人打杂。传真的文件,复印的合同,内部工作纲领和会议记录都需要人一份份收集,编号,上交或分发;除此之外,最简单的端茶递水和收取快递也是她的责任。这几天前台和她的单线联络越发频繁,似乎是知道了有她这样一个专门负责杂役的人存在。

好在有吉田英里子这样强硬的人坐镇,这里针对新人的刁难和派系分明的办公室斗争并不显得多么突出,让缺乏人世间历练的山田直子尚能喘口气。有时她也会暗自比较,比起在本丸里率领众刀与历史修正主义者战斗和各种内务整修,还是现世的工作比较操心。她也会忍不住想象一番若是吉田英里子这样的人成为审神者的场景——也许会直接刷爆战绩,训练出练度和数量都是一流的作战队伍吧。

 

 

 

第八章

 

 

“山田小姐,麻烦你调出一下出勤记录,核对完以后发给我,”坐在她对面的一个明显是社会新人的青年吩咐道,“这个是要给科长看的,所以……”

“啊好的,我会尽快完成。”山田直子没有戳穿对方话里的漏洞,揽下了原本属于他的活。在这里做无谓的争论是不必要的,毕竟她只是来兼职的编外人员,而对方是正式被录用的员工。从先后顺序来说,自己还是准新人级别的。

“也没见你学会怎么签合同跑业务,把事情推给别人倒学得挺快的?”坐在山田直子右手边的女人抬起眼睛,笑着挪揄了他一句,“江口先生,你这努力的方向好像不对啊?”

“前辈就不要笑话我了,”他苦着脸嗫嚅道,“科长给我的加训那么多,拜托山田小姐已经是我最后的出路了……”

“你呀,还算是好的了,”不远处的一个男人声音传了过来,“我们那会儿入门,每月销售额的及格线是你的1.5倍,就乖乖知足吧。”

众人一阵哄笑,然后是一个善意的声音:“说起来,山田小姐也不特意惯着这种家伙啦……”

 

山田直子默默笑了,然后整理起了手中的文档。她发现融入这里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至少职场生活还没有沉重到压垮她的地步。这个时候的山田爱理在做什么呢,有好好地在午休时间里乖乖吃饭吗?她的思念飘到了学校里,寻找她的女儿——她自然是看不到正在发生的一幕。山田爱理正紧张地站在树下,盯着趴在树枝上的朋友,担忧地喊道:“伊藤,快下来吧,这样太危险了!”

“就差一点点,一点点就好……”伊藤泉沉住气,将视线凝聚在面前的野猫身上,“好了,就剩下一点点……”

平时对她们很亲近的、午饭时间甚至知道主动向她们讨要食物的野猫警惕地看着她,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声。不知是哪个恶作剧的家伙将它的后腿根用绳子绑住,已经充血和高高肿起的后肢惨不忍睹。

“你这家伙,真是的,我就说你怎么中午都不过来吃午饭,”伊藤泉小心地将身体平摊在树枝上,一只手牢牢钩着身下,另一只手去够那猫,“都伤成了这个样子,怎么还能爬到这么高呀……”

“小心啊!”山田爱理屏住了呼吸,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朋友在树枝上做出如此危险的动作。

“爱理,它要是掉下来,你一定要接住啊!”伊藤泉低头望向树下的她,小手的指节挣得发白。

山田爱理伸出手臂,紧张地等待着伊藤泉实施下一步。只见那猫瘸着腿向树梢挪去,丝毫没有领情的意思。伊藤泉试着用身体压了压树枝,一阵比想象中要剧烈得多的抖动让她尖叫了一声。

“喂!”山田爱理现在脑不准是该先接猫还是先接朋友,两边看上去状况都不容乐观。

“没事,”小女孩尖着嗓子说道,“爱理,我再摇一阵,你千万接住它……”

“我……万一我……接不到……”山田爱理咽了一口唾沫,没敢继续说下去。野猫发出刺耳的叫声,然后掉了下来。她鼓起勇气迎了上去,只觉得一团重物落入怀中里,砸得膀子生疼。紧接着手臂上传来一阵刺痛,毛发直竖的猫隔着运动服狠狠挠了她几下,好在没有破皮。她吃痛后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手,于是那猫“通”地一声掉到地上,拖着后腿想从她身边逃开。伊藤泉让山田爱理赶紧捉住它解开那绳子,她依言追到了围墙边,野猫用前爪扒着墙面想跳上去,却难以再做到平时一蹴而就的事情。

“很难受吧,”山田爱理鼓足勇气蹲了下来,学着伊藤泉对它说话的样子,“你乖一点,不要再跑了,我们马上就帮你解开绳子。”

野猫不理会她,用爪子来回挠着墙面,发出嘶哑的喵呜声。

“再不治疗的话,你的腿要坏掉的。”山田爱理走近了她,那猫拖着腿避开了,始终与她保持着敌意的距离。

“爱理,怎么样了?它还好吗?!”山田爱理回头望向正在缓缓从树上爬下来的伊藤泉,看了看自己的手,又望着面前龇牙的野猫,深吸了一口气。

 

“我没有恶意,只是想帮你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伸出了手,遥遥指向了那绳结。一种不可思议的奇妙感觉涌上指尖,随着她的目光和手指着的方向漾开。山田爱理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也不知道是怎么结束的。唯一明白的事情是她看到缠了六七道的结实细绳齐齐断裂,然后那只猫喵呜一声,低下身子去嗅那落在腿间的断绳。

“怎么样了爱理?”伊藤泉拍了拍身上的土灰,朝这里跑来。

山田爱理垂下手臂一脸茫然地望着她,并没有做声。

“哇——太好了!辛苦你帮忙解开,真好!”她兴奋地揽着朋友又笑又跳。山田爱理仿佛是这才醒过神来似地,看着那只并没有受到额外伤害的野猫,眼睛里又恢复了神采。

“我……”她握住了伊藤泉伸出的手,“我成功了。”

“对的对的,”伊藤泉很满意地笑了,“我们成功地解救了它!刚刚我还在想要不要把它带去大人那边呢!”

“我刚才……”她望着自己的手,忍不住笑了,可笑着笑着却又流出了眼泪,“我刚才好像拜托了小精灵出来……我,我做到了,我‘控制’住了,妈妈……”

“爱理?”伊藤泉见她哭了,急忙用手在她面前晃了晃,“你怎么啦?”

“没事,我就是太高兴了……泉!没事,真的没事……”山田爱理哭得蹲了下来。伊藤泉摸了摸脑袋,不断用自己能想到的话安慰她。

 

站在超市里迅速选购食材的山田直子推着购物车路过了美妆专柜,摆在货架最显眼地方的正是前些日子办公室的女同事们推崇的那款颇受好评的精华液。她停留了几秒钟,望着标价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它放了回去。接着,她转到生鲜区,买了几盒特价排骨。

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她开车驶向校车站台。作为迟到的补偿,今晚给女儿准备的晚餐将比平时要丰盛一些。

 

和伊藤泉在校车站台分别后,山田爱理一个人在站台等待母亲。夕阳还没有完全隐没在西边的云层中,她一只手搭在眼前,欣赏落日的美丽余晖,从未发现过这里的景色是那样漂亮。光是在心里想象如何对妈妈描述今天碰到的事情就感到快乐,仿佛胸中有一个温暖的气球,不断膨胀,膨胀——

一辆车在站台停下了,那不是妈妈的。她望向远方,继续在车流里寻找山田直子的车。那车缓缓停在她面前,一个衣着普通的人打开车门,迅速地将她一把抱起拉进车门。山田爱理懵了,她尖叫着拍打车窗,企图摆脱那些人,然而他们箍住了她的手臂,捂住了她的嘴。

放开我,放开我!妈妈!妈妈!她的内心充斥了恐惧,不曾有过的慌乱侵蚀了每一根神经。车子开始发动了,将手压住她口鼻、传来难闻气息的那个人凶狠地瞪大了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仿佛是在警告和恐吓自己——就在那时,她看到一抹鲜亮的红色飞溅了出来,如同在眼前绽放的绚丽花朵。

 

 

“呀——!”

 

 

 

第九章

 

 

她听到了痛苦的哀嚎,那声音是如此可怖,以至于她害怕得抱着头,用尽力气尖叫着。坐在后座的两人的身上如同爆裂一般涌出了大量的血,其中一人的手腕被削了一半,断掌悬在手上摇摇欲坠。他还没来得及发出悲鸣,脸颊便被无形的力量斩裂了。

飞溅的血花浸湿了山田爱理的衣服,连车窗上也喷洒上一片新鲜血迹。她听到了肉体倒下的声音和意义不明的喇叭声——当她睁开眼睛时,只看见前方已经没了头的驾驶员机械地坐在那里。身边几乎是一片血海,方向盘以肉眼可见的轨迹从他手里偏离,然后撞向路边。

 

“不!不要!不要!妈妈,救命,妈妈,妈妈!”

 

她呜咽着闭上双眼,大叫着让自己忘记这一切,可是即便是一片黑暗,刚才看到的一切仍然鲜明地浮现在眼前。浓郁的血腥气让她几乎窒息,泪水浸湿了她被鲜血染红的脸颊。被破坏的不仅仅是那些意图带走他的人的肉体,还有车子内部的结构。从后视镜到座椅,被她失控的力量斩断和破坏的东西越来越多。栖居在她身上的力量似乎不知餍足,在满足了杀戮的欲望以后便渴望起了更多,从温顺直接转为了凶暴。

“妈妈……妈妈……”她感受到了疼痛。抚摸着自己身上被反噬出的伤口,大脑里只剩下如同机械一般的指令,让她去寻找妈妈。山田爱理从血泊里爬了起来,伸手去推那车门。当她钻出来的时候,周围因为出了车祸而滞留的行人都惊呆了。

 

“妈……妈……”

 

她捂住眼睛痛哭起来,人群里没有山田直子的身影。她慢慢走着,鞋子在地上留下了两行血脚印。湿润的触感和痛楚让她的脸扭曲了,她哽咽着,任由害怕和愤怒将她的心淹没。

几个小时前还骄傲于使用这份能力救了野猫的心思荡然无存,深深的恐惧就此刻在了她的灵魂深处,留下了一个难以磨灭的痕迹。她的脚自动将她带向回家的路,然而今天她不再背着书包,正在饱受所有人的注视和议论,再一次成为了和别人不一样的人,成为了和昨天的自己完全不一样的“山田爱理”——

 

爱理是怪物。

 

周围的一切都在远去,世界里只剩她一个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她闭上了眼睛,选择了封闭自我和等待一切结束。

 

 

一个急刹车,看清了路边状况的山田直子几乎是跳出小车。她粗暴地分开人群,径直冲到女儿旁边将她一把抱住,头也不回地冲向自己的车子。她没有管那辆报废的车和里面人员的死活,一踩油门就离开了这里。坐在后座上如同木偶一样的女儿没有说话,只是呆呆地盯着她的后脑勺。

“爱理,对我说点什么……不要紧的,妈妈在这里。”抹去脸上的血珠,山田直子很快就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两辆跟踪意图明显的小汽车。

被“那些人”发现了行踪吗?彻底暴露了吗?终究还是到了这一天,她既感到悲愤又有一种意料之内的轻松。她不害怕当局的刑罚和审判,唯一的遗憾是没有将爱理抚养成人——尽管早就这样想了,为什么她的嘴唇还在哆嗦?

蓦地腿上一痛,她低头一看,一道口子正在渗出鲜血。嘶嘶地倒吸着忍痛的凉气,山田直子大声喊道:“爱理!不要紧的,妈妈就在这里。你不要害怕,想说话就说话,想哭就哭,没关系的!”

“呜呜呜呜呜,妈,妈妈……”她开始大声哭泣,小脸憋得通红,正常的情感终于再度爆发了出来。来不及对女儿要求更多,山田直子一打方向盘,偏离了回家的方向,企图甩掉那些盯梢的家伙。正在这时,内后视断作了两半,她感到后肩一阵剧痛,握住方向盘的手差点打滑。

“妈妈知道……你经历了很糟糕的事情,”她努力保持平常的语调,腿上的血顺着丝袜流到了鞋子里面,“跟妈妈说一说……今天你在学校……学习了什么。”

“妈妈,你在流血,”后面的哭声更大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我没事的……要转弯了,小心——”她闯红灯拐进了一条支路,“爱理刚刚才是……非常勇敢地保护了自己,没事的,不要道歉。”

“妈妈,”女儿极度痛苦的声音让她心碎,“我是不是……怪物?”

“不是的。爱理是好孩子,那些人是坏人,你保护了自己。真的,做得很好,做得很对。”山田直子声音一颤,感到背上一热,鲜血濡湿了外衣。

“可是我也在伤害你啊,妈妈,我——”

后视镜里的车少了一辆,她提心吊胆地注视四周,丝毫不敢减慢速度。

“爱理,”明明有很多话想脱口而出,她却不知道该说哪句,“你要勇敢,要坚强,现在我们面对的是最危险的情况,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最危险的情况是……”靠在后车座角落的小女孩吸了一下鼻子,身上的血迹染红了坐垫和靠背。

“就是当你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山田直子飞快地回了一下头,“哪怕是面对让爸爸和妈妈不得不分开、让爱理和妈妈不得不分开的那些力量,你也有拒绝或接受的勇气。”

被母亲的表情震慑到的山田爱理“啊”了一声,随即发出了惊呼。山田直子错愕地看着一辆车从眼前一百米不到的路口处驶出横停在道路中央,然后车上的人分别滚到道路两侧并向她们举起了武器。四周没有任何路口可以退避,后面是紧追不舍的追兵。她的心剧烈地跳动了起来,数种可能的结果自脑海里浮现。让女儿沦落成科研实验品的悲惨生活和拼死一搏的惨烈终局在眼前不断交替,心跳声在耳边无限放大,离前方横置阻绝她的那辆车已经剩下不到二十米。

毫无希望地活着和怀有尊严地死去,选择哪一种都是无法原谅的。她的脚在踩向油门的瞬间犹豫了,月夜下山田爱理的笑颜和爱人的侧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我们孩子的将来会是什么样的呢?”

“一定是很幸福的啊。”

“等我长大了,我就可以分担妈妈的辛苦。”

 

她踩到了刹车上,被锁死的车轮打滑横了出去,天翻地覆的响声过后她听到了几乎刺穿耳膜的尖叫,那是山田爱理的声音。碎裂的玻璃刺进了她的身体,而她已经感受不到痛楚,只觉出了绯红逐渐侵蚀了视野。车子侧翻在路边,她被卡住的身体无法转动,甚至连后座上女儿的死活都无法探知。

“爱理……”山田直子叫着她的名字,胸中像是有一口气没提上来似地无法用力说话。肺里传来了火热的灼痛,她的舌头尝到了温热的甜味,自内心升起的恐惧包围了她。

在这种情况下女儿会不会崩溃?必须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带爱理离开这里。她努力伸出手臂去拨弄面前变形的车门,慌张之下忘记了身上还系着安全带。穿着黑色西装的人已经走到五米以外,他们从不同方向包围了陷入绝境的她们。山田直子的牙关发出了咯咯的响声,她看到了一只搭上后座车门的手。

“不要,靠近,爱理!”她的身体爆发出了极大的力量,撞开了断裂的前门,狼狈地倒在了地上。撕裂身体的痛苦让她几乎无力站起,然而,看不到的身后却传来了那些人的惨叫声。她听到了刀刃砍入肉体的沉滞声音,吃力地扭转身体,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潇洒自如挥刀穿梭在人群间的男人。他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如同修罗一般斩落了对她的女儿图谋不轨的那些家伙。紧接着,他一刀劈裂废弃的门,拉出了山田爱理,抱在怀里。

“你,你是……”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当初他明明在她眼前消失,是和她说好了一生一世都无法再产生联系、解散了主从关系契约的那个付丧神——他收刀回鞘走到她面前,向她伸出了手。

 

“直子,”他的脸上是温柔的笑意,“我来接你了。”

 

英俊的面容和记忆里无二,他衣服上的血迹还未干透,然而此刻这样的冷酷却给人以意外的安心感。他的另一只手上抱着安然无恙的山田爱理,她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又笑又叫:“妈妈!是爸爸!是爸爸!”

“太好了,爱理她没事……真,真的是你吗?”山田直子屏住了呼吸,眼泪不由自主地溢出了眼眶,“我……”

 

 

我终于又见到了你。

 

 

握住了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她站了起来,依偎在她爱了一辈子的男人的身边,慢慢消失在一片白光中。

 

 

 

 

 

“第274号退休审神者山田直子,颈动脉割伤,已确认死亡;直系后代山田爱理,失血性休克,确认存活。”

“本次回收作业成功。下一个需要排查的目标是第563号,完毕。”

 

 

 

 

 

 

 

 

 

 

《归乡》是刀审文《三千世界》的前传&番外,山田爱理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她将作为一个审神者存活于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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